原標題:隔離前,她們去過4個城市,跟80多人吃過飯
村委會將“福”字作為封條貼在門鎖上。受訪者供圖作者 徐競然
秦箏和妹妹在救護車上度過除夕夜。
車廂里,坐在對面的醫(yī)護人員身著防護服,沒有一寸皮膚暴露在外,秦箏隔著護目鏡看見對方的眼睛。
秦箏是嘉興人,一家6口,5個人在武漢生活,只有她在湖南讀研究生。和往年一樣,春節(jié)前,秦箏放了寒假先去武漢,再和家人一同回嘉興。
今年,一家人兵分兩路。1月13日,秦箏和妹妹從武漢漢口火車站出發(fā),經(jīng)南京、蘇州,一路游玩吃喝,坐車乘船,1月16日抵達嘉興。父母則打點好生意,帶著祖父母從武漢自駕返程。
2020年年初,這旅程擁有別樣的意義。除夕,秦箏的妹妹發(fā)燒了。趕來的醫(yī)護人員聽完姐妹倆的行程,沉默半天。秦箏也沉默了,她揣度著,“對方應該正在默默計算(如果確診感染)需要隔離多少人”。
救護車燈一路爆閃,最終停在一家新冠肺炎定點收治醫(yī)院。
這是庚子鼠年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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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時前,秦箏姐妹還和父母、祖父母在家中吃年夜飯、看春晚,并進行新增加的全體家庭成員活動——測體溫。體溫計是前一天秦箏爸爸從衛(wèi)生站領來的,按人頭發(fā)放,秦箏家領了6個。
5分鐘后,秦箏的體溫計示數(shù)是“37攝氏度”,妹妹的示數(shù)是“37多一點”,全家的體溫都略偏高。妹妹還有些咳嗽,說“手酸,腿酸”,感覺“和癥狀對上號了”。
一家人推測,肯定因為是晚餐喝了酒,或是關了空調著涼了,沒特別緊張。媽媽叮囑秦箏和妹妹分房睡,又給妹妹找來口罩戴上。
晚間11點多,爺爺奶奶先休息了,爸媽也回屋了。妹妹還在咳嗽,秦箏姐妹睡前又測了次體溫,妹妹“37.4攝氏度”,秦箏突然“慌了”,叫醒爸媽,再給妹妹測一次,“37.5攝氏度”。媽媽已經(jīng)“站都站不住了,腿都軟了”。爸爸給村長打電話說,“武漢來的有點發(fā)熱?!贝謇锫?lián)系了急救車。
雖然秦箏沒有發(fā)燒,但兩姐妹同吃同住,為了和19歲的妹妹作伴,她也一起登上了救護車。出發(fā)前,秦箏帶上了一根眉筆,“因為不知道要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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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筆并沒有派上用場,在醫(yī)院里不太需要見人,秦箏臉都沒洗過。
初一夜里1點半,她們抵達醫(yī)院后,做過CT檢測和咽拭子核酸檢測,秦箏姐妹住進負壓隔離病房,病房內有兩道門,一道用于醫(yī)護人員通行,另一道連接病人通行的走廊。護士叮囑姐妹倆盡量不要出屋,“左右住的都是檢測結果未出來的隔離病人”。病房的窗子沒有窗簾,秦箏曾看到,有人睡覺也戴著口罩。
妹妹很快入睡,但秦箏睡不著,刷微博直到早上6點多。
秦箏第一次對新冠肺炎疫情有印象,是2019年12月31日,她刷到一條“武漢未知肺炎,專家組前去調研”的熱搜,還特意截圖發(fā)在家庭群里,叮囑身在武漢的家人不要亂跑,讓正在外地的父親“回武漢時不要走漢口火車站”,記得戴口罩。
“過了十幾天,也沒有看到更多消息”,秦箏自稱“仿佛中邪一般忘記了肺炎這事”,以為“過去了”。她和妹妹游玩的計劃一點沒有受到影響。
走訪親友、置辦年貨,一家人為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準備著。1月20日,臘月廿六的中午,秦箏一家宴請賓客,參席親友約有80余人 ,席間有親戚開玩笑“聽說你們是武漢回來的,不能靠近你們”,大家邊“打趣”邊端起酒杯談笑。截至這場聚餐結束時,公共媒體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報道還是“尚未發(fā)現(xiàn)明確的人傳人證據(jù)”。就在當晚,鐘南山發(fā)聲,肯定了“人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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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箏一家在武漢的住處距離華南海鮮市場約7.5公里,駕車需要15分鐘,雖然家人從未去過這間市場,秦箏仍然忐忑,她想起自己在漢口火車站候車及乘車出行的經(jīng)歷,公共場合人們飲食交談,熙熙攘攘看似如常。
即使新冠病毒“人傳人”現(xiàn)象已得到確認,6口之家,也只有兩個孫輩重視。秦箏的父母還準備去參加朋友兒子大年初六的婚禮,秦箏粗略估算了一下,婚宴上大概有30多位武漢返鄉(xiāng)人員,“我們這里很多人在武漢工作”。她打開電視,寄希望于新聞能說服長輩,但正在播放的新聞多與肺炎無關。
直到1月22日,秦箏父母從熟人那里獲知,“附近有村子辦酒席,席間一位武漢返鄉(xiāng)人員發(fā)燒了,7桌客人全部被隔離”。他們開始發(fā)自內心地警惕。而后一位在溫州的朋友被確診的消息傳來,“感覺這事就在身邊”。
“我和妹妹刷微博刷得比較多,我們還盤算了一下,萬一我們出事了,我們還去了南京,大家全完蛋了……”在登記回鄉(xiāng)接觸人員時,秦箏父母寫下名字的接觸人員將近百人。秦箏見過電視上滾動播出的確診者行程,她這種是一定會被人指點議論的,但她肯定地表示“如果早知道疫情有這么嚴重,絕不會出門聚會,更不會到處旅游”。
好在姐妹倆的CT檢測并無異常,體溫自入院當天起就恢復正常,兩次病毒核酸檢測均為陰性,后續(xù)無其他臨床癥狀。秦箏父母也到醫(yī)院做過CT與核酸檢測,均無異常。曾與秦箏一家聚餐的親友身體暫無異常。
大年初三,醫(yī)院通知秦箏姐妹出院,在她們入院隔離時,鎮(zhèn)上所有的武漢返鄉(xiāng)人員都已被隔離到酒店。秦箏媽媽曾給女兒發(fā)來小視頻,男女老少背著行李、戴著口罩、登記入住。村里派車接姐妹倆前往已被鎮(zhèn)上征用的隔離酒店。
“一看就知道那個車是來接你的”,秦箏回憶,司機師傅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雖然穿著的并不是醫(yī)護人員的那種防護服,但全身都包起來了。上車前她們靠電話短信交流,上車后再沒說過話。車子行駛了近20公里,車窗始終是搖下來的,冷風嗚嗚地往車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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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當秦箏姐妹正在等待第一次核酸檢測結果時,她們在家族微信群里看到“自己被確診了”。
發(fā)布消息的是秦箏的姑父,姑父稱“我們村里有兩例已經(jīng)確診”。姑父從朋友群里獲得了消息,源頭幾不可考的“小道消息”被轉了幾道,轉進了家族群。
全家都知道“村里有兩例”指秦箏姐妹,只有她們是村里目前被送進醫(yī)院的人,此前秦箏還在家族群里通報過自己的情況,囑咐親人不要走動,但她沒想到辟謠之路是從給自己辟謠開始的,“感覺人們在想象我們的檢查結果”。
村民群里有人發(fā)“早上看到鄂A牌照的車往村里開”,有人發(fā)“不要讓他們進來”,有人發(fā)“趕緊抓起來”……秦箏回復“見到就報給村里,讓村里去核實”。她覺得有些殘酷,“大家都是一個村的,只是一些人在武漢工作”。
群里有人發(fā)了路障圖,說“嘉興封路了”,秦箏找來官方消息辟謠;群里有人說“酒店都被征用了”,她回過去征用的真實情況;有人說“疫情比你們想象的嚴重”,她回復真實的隔離情況。秦箏理解村民的臆測行為,究竟有多少人正在隔離,誰在隔離,隔離期多久,他們并不知道。秦箏想:“要是村里能及時把情況通報給那些未被隔離的人會不會好一點?”
大年初一清早,秦箏的奶奶出門遇上一位村民,村民前一晚看到過救護車,問老人“知不知道帶走了誰家的誰”。
因為睡得早,奶奶還不知道,帶走的是自己的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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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1日,自武漢返鄉(xiāng)日算起,14天隔離期結束,秦箏一家回到了家。爸爸給院子門上了鎖,還和爺爺奶奶強調“不能出去玩”。
陽光好的時候,爺爺奶奶坐在院子里曬太陽。
鄰居隔著門柵欄喊話,有人知道秦箏一家平日在外工作,家里沒囤糧,給他們送來自家種的青菜。奶奶讓鄰居把菜放在門口,一會自己再去取。鄰居問,“有那么夸張嗎?”這回換老人給他們講解。有人路過朝屋里喊“要不要打麻將”,老人講“不打,不能聚集,不要亂走”。
但14天隔離期的結束并未宣告危機的徹底解除。秦箏一家曾住過的隔離酒店中有人過了14天隔離期后被確診為新冠肺炎。鐘南山團隊的研究也稱病毒的潛伏期最長可達24天。
秦箏所在的村被“封”了,小路設置卡點,只有戶籍在此處的人才可進入,進出村民都要量體溫。2月2日,秦箏家也被“封”了,但村里很溫柔,貼到門鎖上的是一張“福”字。家里有需要的物資,匯報給村委會,村里派人送來。村委會每天都拖著喇叭滿村轉,宣傳疫情防控。秦箏聽說,自己和妹妹坐上救護車的那天深夜,村委會的人被“她這個突發(fā)情況”從被窩里拖出來開會。
村委會貼在秦箏家柵欄外的粉色告示
2月11日,村里撤走了秦箏家的“封條”。結束了10天加長隔離期的一家人已經(jīng)形成共識“家里最安全”,自發(fā)在家繼續(xù)隔離。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家”可住已讓秦箏覺得“幸運”。她的一位朋友從溫州康復出院后,正在酒店隔離,但因常年生活在武漢,并沒有溫州的居所,“隔離期結束就要無家可歸,親戚家的房子小區(qū)鄰居反對他們住”。
姐妹倆還沒開學,一家人在嘉興度過元宵節(jié)。在武漢做線下服裝生意、“自己給自己發(fā)工資”的秦箏父母做好了上半年都不再回到武漢的準備。雖然生意完全停工,但鋪面租金還是要交,他們慶幸“沒有雇人”,“還是命重要,錢嘛,算了”。秦箏父母的客戶有人已被確診感染了新冠肺炎。
一個深夜,秦箏發(fā)了條有6張配圖的朋友圈,全都是武漢的美食。她想念那座城市,不知道什么時候疫情可以真正解除,人們能暢快地呼吸,自由地行動,抬頭就能望見天空。
秦箏發(fā)布的朋友圈截圖透過院門柵欄,僅能看到的那片光禿禿的水田秦箏實在看膩了,但她知道,那里種了藕,等到夏天就會長出成片的荷花。
(應受訪人要求,秦箏為化名。馬奎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