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密布,遮天蔽日,所過之處,顆粒無收。這就是蝗災給人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據媒體報道,近幾個月來,亞非多國遭受蝗蟲災害侵襲,損失堪稱數十年來之最。那么,蝗災在中國歷史上又扮演過怎樣的角色呢?
小小蝗蟲,在人類歷史上一次次大規模出現,給各國人民帶來過深重災難。而在中國,蝗災在各朝史冊上也比比皆是,影響并見證著一個個王朝的興亡更替。這其中最典型的例證,莫過于唐朝。
姚崇治蟲
微蟲相伴 興亡過眼
據統計,有唐一代兩百八十九年,大約每七年就會發生一次大蝗災。面對蝗災,不同皇帝的態度不盡相同,所反映出的治國理念更有著不小的差別。
唐貞觀二年(公元628年),“京畿旱,蝗食稼”(《舊唐書·五行志》),甚至皇宮內苑也受到了蝗害侵襲。太宗前往視察,隨手便抓起幾只。他先是咒罵蝗蟲毀壞莊稼就是傷害百姓,然后又鄭重發愿:“你們如果真能通靈,就吃我一個人,不要傷害我的百姓!”說著不顧諸臣勸阻,把蝗蟲一股腦放在嘴里吞下去。
說來也怪,這年蝗災隨后就稀里糊涂地消失了。然而蝗災并沒有偃旗息鼓,從太宗到高宗,經過武則天直到玄宗朝,大規模蝗災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王朝君臣也不敢寄望于蝗蟲真的能“通靈”,只能調動國家力量,全力撲滅蝗害。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玄宗初年名臣姚崇的滅蝗事跡。
姚崇原名姚元崇,陜州硤石人。由于精明干練、下筆成章,年輕時便受到武則天的賞識,沒多久就被任命為“夏官侍郎,又尋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武則天任用酷吏周興、來俊臣剪除異己鞏固權力后,姚崇又幫助她運用懷柔手段穩定了統治,為武周時期社會經濟的繁榮發展和向李唐王朝的平穩過渡創造了條件。
唐玄宗即位后意欲重振李唐江山,因此對這位自己祖母倚重過的大臣也頗為屬意。在答應了姚崇“政先仁恕”“不倖邊功”等十條建議之后(《新唐書·姚崇傳》),唐玄宗任命姚崇擔任宰相,總攬國家軍政事務。
然而,就在唐玄宗和姚崇君臣際遇,躊躇滿志要大干一番的時候,開元四年,一場規模遠超貞觀初年的特大蝗災肆虐大唐河北、河南、山東等地。民眾驚駭之余,認為這是天降災禍,不僅不敢捕殺,反而為蝗神設祭跪拜。見此情景,姚崇上奏,強烈要求全力滅蝗。不僅有主張,姚崇還查閱典籍,給出了具體辦法:夜間燃起篝火,在旁邊挖掘大坑,蝗蟲趨光而投火,可一邊焚燒一邊就地掩埋。唐玄宗當機立斷,派出捕蝗使分赴各地,督導滅蝗。
但是滅蝗并不容易。除了民眾的愚昧,主要障礙來自朝廷內部的思想紛爭。從中央到地方,官員紛紛上書反對滅蝗,認為天災非人力可制,“除天災當以德”。這其中,以汴州刺史倪若水和黃門監盧懷慎為代表。面對重重阻力,姚崇痛斥反對者是“庸儒泥文不知變”,歷數歷朝治蝗成敗教訓,質問反對者“若(對蝗災)縱之,谷且盡,如百姓何?”在姚崇的堅持下,滅蝗政策終于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執行,僅倪若水治理的汴州一地就捕殺蝗蟲十四萬擔,“蝗害訖息”。
蝗災的剿除為唐玄宗的施政奠定了基礎。此役之后,唐玄宗任用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名臣宰相,整頓吏治、興修水利、發展生產,終于迎來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開元盛世”。安史之亂后,面對戰爭摧殘后千瘡百孔的國家,詩人杜甫曾這樣描述當時的盛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悵惘之情溢于言表。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天人感應之說便逐漸深入人心。唐代自然也普遍接受了這種說法,認為災害的發生,乃是因為王道不行因而上天降下懲罰,即狄仁杰所說“政不行而邪氣作,邪氣作,則蟲螟生而水旱起。”(《舊唐書·狄仁杰傳》)人們也會將災害、災異與帝王失德聯系起來。如果執迷不悟,帝王也就失去了執政合法性。因此發生災難,皇帝往往以“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名義下詔罪己。
在唐王朝建立前后,唐太宗李世民雖然立下了不世之功,但發動玄武門之變,擊殺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在前,逼迫父親李淵退位,謀朝篡權在后,在道德和執政合法性上自然有著無法洗凈的污點。因此,李世民尤其需要將自己“包裝”成為一名賢君圣主。
在蝗災到來、天象示警的情況下,唐太宗要在臣民面前樹起自己仁君的形象,因而上演了一出吞蝗救民的“政治秀”,不能不說是用心良苦。拋開表演和做作的成分,這的確體現了唐太宗在《貞觀政要》中所倡導的民本思想,起到了穩定人心的作用。適時結束的蝗災也不經意間成了李世民表演的最佳注腳。
縱觀唐太宗在位二十余年,除了晚年征高麗挫折連連,頗受非議外,在道德和勤政上并沒有大的過失。憑著早年間建立的蓋世功勛以及刻意營造的道德光環,還有太宗麾下經過血與火錘煉出來的文武集團,唐太宗君臣才共同締造了“貞觀之治”的盛景。
經過高宗直到武則天時代,隨著隋唐兩代開創的均田制、府兵制、科舉制等各項制度的貫徹落實,唐王朝(包括短暫的武周王朝)的運轉逐漸步入正軌。武則天統治后期,由擁護李唐的勢力發動“神龍政變”,武周王朝的權柄再次回到李唐手中。武則天為鞏固女主當政而采取的包括酷吏政治、大興冤獄等在內的一系列過激手段也被徹底廢除,唐王朝的政權合法性得到了空前鞏固。
唐王朝恢復后,李隆基又以雷霆手段接連除掉了意圖效法武則天篡位稱帝的韋皇后、武則天之女太平公主兩大集團,“中興之主”的地位實至名歸,對道德光環的渴求自然遠沒有太宗皇帝那樣強烈。也正因為如此,唐玄宗對兄弟的關愛超過了以往太宗、高宗,還專門修建了“花萼相輝之樓”用來與兄弟時時相聚,暢敘親情,終其一生也沒有發動過前代殺兄屠弟、手足相殘的非常事件。憑著武周時期建立起的精干臣僚隊伍,玄宗朝初期頂住了來自朝野上下“除天災者當以德”的輿論壓力,支持宰相姚崇以強力手段滅蝗并取得了成功。
晚唐蝗災
彌天大謊 盛世覆滅
繁華謝幕、國事日非,而唐王朝與蝗災糾纏的歷史卻并沒有結束。一百多年后的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大唐帝國已是江河日下。中央宦官專權,黨爭不斷,地方藩鎮割據,各霸一方,唐僖宗則成天熱衷游獵,不理政事,以王仙芝、黃巢為首的起義民眾也漸成燎原之勢。這年七月,一場蝗災又一次降臨在大唐的土地上。漫天飛舞的蝗群自東向西席卷而來,目標直指京城。史載:“(蝗災)蔽日,所過赤地”(《資治通鑒·唐紀六八》)。
當此危急關頭,負責京畿治理重則的京兆尹楊知至卻奏報稱:“蝗蟲飛入京畿,不吃莊稼,全部抱著荊棘餓死了。”(《資治通鑒·唐紀六八》)如此彌天大謊,楊大人撒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天子盛德,感天動地!以宰相為首的群臣也是競相朝賀。唐僖宗被吹拍得暈暈乎乎,自然不愿意去鑒別真偽,轉過身就去從事他最熱衷的馬球運動了。
自此災荒四起,流民遍地。“群盜侵淫,剽掠十余州,至于淮南”,起義領袖黃巢幾經轉戰,入河南,破潼關,最終把唐僖宗趕出了都城長安,建立了大齊政權,也敲響了唐王朝的喪鐘。
安史之亂后,河北河南,乃至兩淮等重地皆已成為藩鎮割據的國中之國,賦稅自輸、軍隊自領、威福自行,在藩鎮的驕兵悍將們眼中,朝廷權威早已蕩然無存;而中央政局也是一片糜爛,自憲宗開始,李德裕、牛僧孺為代表的兩派朝臣就開始相互攻訐,黨爭內耗。而皇帝為了鞏固權力,在朝臣之外又崇信宦官,甚至將中央禁軍的統轄權交給宦官,結果宦官權柄日重,逐漸將皇帝和朝臣玩弄于股掌。唐穆宗以后,幾乎每一任皇帝都是由統領神策軍的宦官擁立,敬宗、文宗、武宗甚至都被宦官殺害,以皇帝為代表的唐王朝統治合法性自此淪入谷底。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晚唐帝王們對“天人感應”的合法性追求才格外強烈。唐僖宗的父親唐懿宗在位時,就已經出現了這種傾向。唐懿宗驕奢淫逸,游宴無度,用人無方,但并不妨礙他崇信佛教,“數幸諸寺,施與無度”(《資治通鑒·唐紀六六》)。咸通十四年三月,唐懿宗執意在法門寺奉迎佛骨。并“廣造浮圖、寶帳、香輿、幡花、幢蓋以迎之”,極盡奢華。就在唐懿宗親自“降樓膜拜,流涕沾臆”以表虔誠時,他并不知道,此后不久,他和幾十年前一意孤行要奉迎佛骨的唐憲宗一樣,就要與世長辭了。
無疑,唐懿宗正是想通過對佛教的崇信來換取佛祖和上天的垂憐,為行將就木的李唐王朝再注入一絲真氣。然而事與愿違,王朝傾頹的命運并沒有改變。懿宗統治末年,駐守桂林的戍兵們因不滿鎮將刻薄、歸日無期,推舉軍官龐勛為首領憤然舉兵,揭開了唐末農民起義的序幕。屋漏偏逢連夜雨,兵火荼毒的江淮大地此時旱災大起,蝗災相繼(《舊唐書·懿宗本紀》),民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唐僖宗即位后,在權宦田令孜把持下徹底成為傀儡,在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中迎來了“不吃莊稼,饑餓而死”的蝗蟲,迎來了“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巢大軍,也迎來了唐王朝近三百年統治的末日。
一只小小的蝗蟲,就這樣成為煌煌大唐的伴隨者和見證者,濃縮了一代盛世從奮起、承平再到沉淪的命運。
▌田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