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醫用手套,左手虎口、中指指尖的位置裂開了兩道口子。在武昌醫院內,53歲的志愿者老安戴著它,卸載、轉運了一天物資,抬手發現,手套磨破了。
在十幾公里外的湖北大中中醫院,連續值班26.5個小時后,32歲的劉曉會摘下手套,10個手指指尖泛白,皮膚翹了起來,有的還脫落了。雖然在醫護一線工作了14個年頭,但這是她第一次連值這么久的班。
在黃鶴樓街一處隔離點,30歲的肖文謙全副武裝,右手捏著探頭,靜心屏氣,輕輕插入一位患者鼻孔,準備采集鼻咽拭子樣本。患者心情煩躁,不愿配合。
老安來自北京門頭溝,劉曉會來自河南安陽,肖文謙來自河北滄州。與統一進駐的援漢醫療隊不同,3人各自從家里出發,“單刀赴會”。他們擁有一個共同身份:外地援漢志愿者。
千里進發武漢
疫情暴發,武漢封城。怎樣去武漢,一度成為擺在眾多外地志愿者面前的難題。
老安是北京兩家公司的負責人。1月23日,封城令下,他覺得疫情比預想中嚴重。他捐出1萬元給武漢市紅十字會。1月31日,武漢許多患者住不進醫院,醫院物資緊缺,這天凌晨,他又補捐9萬元。
出錢只是一方面,老安更想去一線支援。2008年四川汶川特大地震,老安曾關閉公司,只身前往四川什邡待了一年半,援助當地恢復重建。他的經驗是,在一線更方便查缺補漏,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提供更有效的幫助。這一次,老安也通過好幾個渠道報名,可能因為不是專業醫護人員,老安屢被婉拒。
去不了武漢,老安曾通過朋友聯系上北京門頭溝區醫院一位副院長,表示想去做志愿者,干啥都行。擔心打電話被拒絕,老安與對方約好趕至辦公室面談,他花了一個小時,介紹自己在四川做志愿者的經驗,表明誠意。門頭溝區醫院當時面臨的抗疫壓力在可承受范圍內,婉拒了他的請求,但這位副院長記住了這個特殊的志愿者,還專門發了朋友圈表示敬意。
肖文謙學的是護理、臨床雙專業,畢業后又考取了按摩師證書、影像醫師、放射人員工作證、心理咨詢師證,與父親在河北省滄州市泊頭經營一家私立醫院,是醫院的業務骨干。疫情暴發,他結合公開資料研究,認為只要做好防護,這個病不可怕。正月初一,他就想去武漢做志愿者。
沒有公立醫院公派的資質,他開始在網上報名,也是屢遭婉拒,一度有些沮喪。
互不相識的老安與肖文謙,并沒有放棄想去武漢的計劃,他們不約而同進入一些志愿者微信群。2月11日中午12時,一位沈陽的護士王玉新給肖文謙發來消息,有志愿者聯系上了團襄陽市委,可以幫助聯系武漢團組織,安排至隔離點。
當天午飯間隙,肖文謙說了準備去武漢做志愿者的想法。家里五代學醫,父親經歷過非典防治,一家人叮囑他做好防護,算作默許。
簡單收拾個人物品,下午2點,肖文謙駕車出發了,后備箱里塞滿了醫用口罩、醫用手套和消毒液。他先到山東濟南接上志愿者趙宗巖,又開往河南信陽,接上趕到這里會合的王玉新、護士陳蕊蕊。幾人星夜兼程,直奔武漢。
他們最大的34歲,最小的26歲。高速路上空空蕩蕩,只有這束燈光在濃厚的夜色中一路疾馳。千里驅車,窗外空無一人,肖文謙一度想哭。
2月12日凌晨2點,幾個年輕人抵達這座被病毒圍困的城市。武漢太需要醫療人員了,當天上午,他們接受了關于隔離、傳染病相關知識的培訓,下午投入工作。
9天后,在北京焦灼不安的老安,也終于等到轉機。微信群里有志愿者在網上看到,武昌醫院正在招收搬運裝卸工人。當天,老安填寫報名表,寫下志愿書,收到了院方開具的接收證明。
2月25日上午9點,老安悄悄出發了。他接上其他3名小伙子,車子駛上高速,過了石家莊,兒子打來電話,一家人才知道他獨自去了武漢。
26日下午3點,車子按照導航抵達武昌醫院。這是老安第一次來武漢,他的任務是協助總務科搬運物資。第二天早上8點,他上崗了。
劉曉會自認“運氣比較好”。原本,她在安陽市腫瘤醫院工作,是優秀中青年干部后備護士長。2019年5月辭職考研,10月16日拿到了澳大利亞伍倫貢大學護理碩士專業的錄取通知書。本來還有很多出國手續要辦,但疫情當前,她準備到武漢當志愿者。2020年2月3日,她收到了來自團武昌區委的志愿者申請成功通知。
沒有到武漢的火車票,劉曉會買了一張2月5日安陽到岳陽的高鐵票,計劃提前一站在漢口站下車。上了列車,鄰近的幾節車廂只有她一名乘客。
劉曉會找到列車長說明情況,請求提前下車到武漢做志愿者。列車長突然向她敬了個禮,他說,“謝謝你們,你們是最美的逆行者”。
“你真的要去武漢?去武漢?”快到武漢時,車廂內打掃衛生的阿姨看向她,連續問了她兩遍。
下午3點51分,列車路過漢口站,就她一個人下車,往日熙熙攘攘的站臺空蕩蕩的。一時間,她有些緊張,又多了幾分使命感。
團武昌區委幫忙聯系了湖北大中中醫院,院方安排車輛將她接到了指定賓館,放好行李。在距離下車1個小時零9分后,她出現在大中中醫院的護士崗位上。
他們為何而來
在武昌醫院,老安搬運最多的是礦泉水、水果、牛奶等物資,以及醫療防護物品。有時,一卡車大米運過來,100斤一袋,老安與伙伴們肩扛手抱。常常是衣服上午汗濕、中午焐干,下午又汗濕了。
在北京時,老安沒做過體力活兒。在這兒,老安年長,卻愛挑重活兒。總務科負責人張主任好幾次提出,讓他做稍微輕松點的,“他還偏不”。結果,僅僅兩天后,老安累得腰酸背痛,2月28日下了班,他去附近藥店買了副護腰帶。
做志愿者,老安考慮最多的,是怎樣提供更有效的服務。醫院現有的小推車每次只能轉運貨物一兩百斤,費時費力。他自掏腰包6萬元,聯系購買了一臺叉車,每次可以運貨1.5噸,這輛叉車直接捐贈給了醫院。
劉曉會到達大中中醫院時,正是武漢疫情暴發的高峰,醫護人員緊缺。劉曉會不僅要承擔病人的護理工作,還要肩負病區的保潔和后勤,打掃衛生、為病人送飯打水。醫療器械壞了,她自己想辦法做簡易維修處理。
最危險的是給病人輸液,防護鏡會起霧,有病人已經輸液好多天了,血管已經僵硬。劉曉會把防護面罩取下來,給他們扎針,最多的一天給38個人打針。連病人都會提醒她防止感染。
神經繃得太緊了。一次,她晚上做噩夢,看到一只老鼠變成傳言中帶病毒的蝙蝠,咬了她的胳膊,嚇醒了,一摸額頭,滿頭大汗。
人生走到第32個年頭,劉曉會從一名中專生一路考出大專、本科文憑,現在又拿到了國外著名大學的碩士錄取通知書。她相信,世界上所有的驚喜和好運,都來自積累的努力與善良。辭職前,她在醫院擔任過黨支部青年委員,還被評為安陽市優秀青年志愿者。疫情來了,她覺得在這個關鍵時刻,自己應該出一份力。
肖文謙與趙宗巖、王玉新、陳蕊蕊被安排在武昌區一個確診病例、密切接觸者和疑似病例隔離點,隔離點設在黃鶴樓街一家酒店。他們負責98名隔離者的用藥指導和血壓體溫等生理指標的檢測、送飯等。一旦出現確診病人,還要負責把病人送到定點醫院。為節省防護服,常常七八個小時不吃不喝,一度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
上學時,肖文謙曾四赴保定山區義務支教。參加工作后,父親每月帶他下鄉,為困難戶上門看病、免費贈藥。在家鄉,他常聽到人們講起祖父、曾祖父治病救人的故事。現在,他也成為一名醫生,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他想通過實際行動,得到家族和鄉親們的認可。
他調侃自己“專治辛苦”的秘訣:每天下班后回到住處,靜坐半個小時。
“老安第一天報到時就說,到了醫院就是醫院的兵。”武昌醫院總務科張主任說。來醫院20多天了,老安沒休息過一天,活兒來了,總是快速起身、拿起手套就沖到前面。搬運閑暇,看到院里有垃圾,他上前打掃;得知門診室墻壁年久失修,他下班后重新粉刷。
老安學的是規劃與工民建筑專業。前些天,醫院一棟辦公用樓樓頂需要臨時加建板房,院方請他上去幫忙看看。
因為要路過隔離病區,這是老安第一次穿防護服,戴護目鏡、面屏、兩層口罩。“穿上特別悶,衣服很快汗濕了。”他爬上樓頂,仔細察看,幫助提出專業意見。隨后,他又記掛起醫院每天長時間穿防護服的醫護人員。
“不如給大家買點速干衣、運動鞋。”他在網上貨比三家,挑選了品牌產品,請廠家發來樣品,親自檢查質量是否過硬,再發貨送給全院1100多位醫護人員。
12年前,在什邡做志愿服務時,老安做的最壞的打算是“把命留在那兒”。這一次,同樣是國難。“一旦底線設置在這兒,一切困難就不再是困難。如果怕,是沒法堅持的”。
來武昌醫院前,老安在志愿書里寫下:我志愿申請加入抗疫工作,不計報酬,不計生死,與武漢人民同呼吸共命運。
比起公司董事長的身份,老安更看重自己是一名志愿者。這次疫情,他再次覺得,大難面前,出現在大家身邊,更能傳遞中國人之間的友愛、力量與團結。他也看到,一些企業家或掙點噱頭,或干脆沉默,這讓他很是不屑,“不會與他們為伍”。
溫暖遺憾與百感交集的時光
2月15日,大中中醫院患者情況好轉之后,劉曉會申請去雷神山醫院工作。她覺得自己有多年的護理經驗,又是黨員,就要去最前線。最終,她被調至肖文謙所在的武昌區黃鶴樓街隔離酒店,繼續承擔護士志愿者工作。
有一位剛過40歲的男士,是個業余歌手。劉曉會第一次在醫院見到他時,他說句話喘半天,非常費力。這兩天,他被轉到了隔離點。劉曉會去看他,他能自己洗衣服了,還在屋里唱了一首《大江大河大武漢》送給她。劉曉會很高興,“他的肺功能漸漸好轉恢復了”。
也有讓人傷心、難過的時候。
在醫院時,劉曉會護理過70多歲的開封人陳婆婆。一天,劉曉會值晚班,陳婆婆叫住她,請求幫忙打一盆熱水。原來,陳婆婆在家時一直有睡前泡腳的習慣。
劉曉會沒能找到盆,只找到兩個垃圾桶,反復沖洗干凈,消毒3遍,又找來干凈塑料袋套上,再去接上熱水端到病床前,攙扶陳婆婆泡腳,婆婆拉著她直道謝。
幾天前,大中中醫院一位護士發來一條悲傷的消息,陳婆婆離開了人世。劉曉會難過得哭了一場。
25歲的小玥是武漢人,也曾是大中中醫院的志愿者。每次排班都和劉曉會同組。從醫院撤離后,她們約好,等疫情過去同游武漢、吃小吃。沒想到,小玥回家隔離后查出肺部感染,成為疑似病例。這次是曾經并肩作戰的姐妹,劉曉會又悄悄哭了一場。
肖文謙一度為病人不配合取鼻咽拭子樣本頭疼。工作中遇到的困難,他們都不會與家人提起,選擇在團隊內部交流。一是不想讓家人擔心,二是彼此提醒相互鼓勵。
有的病人無端發脾氣。后來,他就多了理解——這些被隔離人員,承受的不只是生理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心理的壓力。他們中,有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楚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在兩三天里,從一個健康人成為病人甚至猝然離世。
“遇到事兒不能簡單地看對與錯,首先得穩住自己的情緒,分析背后的原因。醫護人員情緒上稍微露出一點緊張的表現,就可能讓患者自身的心理負擔加重。”肖文謙盡量多做事,才覺得安心一些。
有一次值完班回到住處,有小伙伴通知他,有人在樓下踢他停在路邊的車,邊踢還邊罵罵咧咧。肖文謙趕緊下樓,踢車的人走遠了,他頓了頓,沒追上去。“這個時候,全體武漢人都不容易”。
老安則執著地認為,“做志愿服務必須幫忙不添亂”。為了盡量少占用醫院資源,出發前,老安自備了500個口罩,還為自己和搭車的3個小伙子買了保險。到武漢后,老安堅持認為應該自己付吃住費用。3個年輕人覺得有些壓力,而且醫院已經安排好了食宿,大家一度為此產生了一點不愉快。
劉曉會也有自己遺憾的地方。
前兩天,劉曉會收到留學機構通知,要求辦理簽證,準備8月到學校報到。因為武漢封城,她無法回到安陽辦理手續。親人覺得她把自己最重要的事給耽誤了。
眼下,劉曉會有些著急,希望早點去學習早點畢業;另一方面,她又覺得疫情面前,救人肯定是更重要的。如果延遲上學,她還得多交幾千元的費用。在老家,劉曉會原本接下一個小門面賣鞋,房東打來電話催房租,一個月750元,不開業也得交房租。
那天,劉曉會在微信朋友圈寫道:從來不會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標,只有活出真性情才不會虛度人生,活就要活出人生的寬度和精彩。
“人一輩子都難遇見這么大的事兒”
劉曉會更愿意說說收獲——出發之初幫忙找車和寄口罩的陌生人;出院前送她水果并留言疫情結束后請她吃飯的霍大姐;在情人節送她巧克力的暖心病人;特意跑到超市給她買湯圓的楊大哥……
“一切辛苦、一切付出都值了,孩子的笑容會讓人很欣慰、開心。”2月25日晚上,肖文謙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配圖是一個手工做的小老鼠吉祥物,和一幅“白衣天使辛苦啦”的畫。
這是當天解除隔離的一個5歲女孩送給肖文謙的禮物,感謝他這些天對自己的照顧。這天,他所在的隔離點,有16人解除隔離回家。
讓人溫暖的事太多。
肖文謙開過來的車子,每天要轉運物資、取餐,有一天胎壓燈亮了,一個輪胎氣不足,特殊時期不知道到哪里去修。團隊內一位志愿者認識一個武漢人,對方在完成自己的執勤任務后,夜里10點多從十幾公里外趕來,幫忙修好。
來做志愿者,劉曉會是瞞著家人報的名。出發前,爸爸為了表示反對,兩天沒吃飯。媽媽和哥哥送她去車站。哥哥掏出一疊錢塞給她,劉曉會不要,哥哥說了句“這一去都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給你”,突然就哽咽了。媽媽的淚滴滑下臉龐。
劉曉會趕緊擠出個笑臉,趕他們回去,一邊朝他們大喊放心,一邊狠心扭頭進站。他們不知道,轉過身的那一刻,劉曉會也哭了。
有作家說,時代的一粒灰,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連日來,劉曉會越發體驗到,生命真是太脆弱。疫情結束后,她最想做的事,是回去陪陪孩子和父母,帶他們出去玩一圈。
每天,肖文謙下班后,愛人都會跟他打視頻電話。他還是很想念她,想念家里那對6歲的龍鳳胎。
平時在住地,幾個小伙伴兒在一起時格外“默契”——大家不提“想家”,而是換作嬉鬧、相互活躍氣氛。
畢竟出來30多天了,這兩天,一些援漢醫療隊開始踏上歸途。因為想家,肖文謙發現,自己的情緒有些低落,他又趕緊調整,提醒自己要善始善終,越到最后越不能松了弦。
2017年的時候,肖文謙和家人在武漢玩過幾天。或許是一種緣分,當年他們住的酒店,就在現在的住地斜對面。記憶中的街市與現在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
2月26日晚上,他和同伴開車出去拉物資,路過武漢長江大橋時,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華燈初上,大橋依舊氣勢磅礴。江邊城市的霓虹燈依舊閃爍,讓人心中一下子充滿了力量和底氣。“這么美的景,這么美的城。一切都會變好的”。
等疫情結束,他希望能在武漢賞賞櫻花,拍些照片帶回去,作為禮物。他還想去長江畔坐一會兒,吹吹風,曬曬太陽,看看江水,放空自己。
回去之后,隔離期里,他打算調整生活作息,讓自己的生物鐘回歸正常。
“人一輩子都難遇見這么大的事兒。”幾個小伙伴兒約好了,生死關頭一起過來的戰友,不管怎么樣,以后要每年聚一次。
劉曉會是個馬拉松愛好者,擁有7塊獎牌。下班后,她在住處原地跑5公里,每周4次,跑得大汗淋漓。“跑了這么多年馬拉松,這次終于派上用場了。”她認為,自己至今身體狀況良好,得益于此前積累下的強大免疫力。
老安平時也熱愛運動,是羽毛球愛好者。在他看來,志愿者似乎人人都能做,但其實各方面又有較高要求,除了好身體,一腔熱血,更要發揮智慧,最好擁有多項專業技能,提高服務效率,也要有一定經濟基礎,不給服務對象添麻煩。
3月11日,是老安來到武昌醫院的第15天。忙完一天的活兒,手機微信群里,有一則武昌醫院醫護人員從次日開始輪休的消息。他仔細看了好幾遍,“這意味著曙光就在前面了”。
這天晚上,老安第一次翻來覆去睡不著,0點43分,他寫下一首七律《志愿抗疫》:“庚子楚疫傳噩耗,獨騎千里赴國殤。武醫戰損募悍將,協理總務處糧幫。志愿效國遣力智,斬除疫魔誓言當。四月櫻花長江畔,重復繁華旌旗張!”
他打算堅持到抗疫結束武漢重新開城的這天。他不打算等來鮮花或勛章,他要“輕輕地走”,就像,悄悄地來。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朱娟娟 雷宇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