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民歌是一種獨特的民俗形式,以信天游為載體,在黃土塬地梁峁間相互傳唱,自由高亢而富有節律,歌詞樸質純真而動人心弦。
路遙生長在陜北地區,他的母親馬芝蘭天生好嗓子,扭秧歌唱道情,是村里有名的民歌手;他的本家五叔喜歡說“古朝”。自小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在路遙骨子里留下了深深的文化烙印,對他后來走上文學創作道路,描敘家鄉土地上的人和事,有著無可比擬的助推作用。路遙本人也喜唱陜北民歌,情感熔鑄于歌詞,成為其作品神魂的一部分,這在《平凡的世界》中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正月里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這一唱詞的第一次出現,是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描寫孫少安和田潤葉之間那種朦朧的愛戀。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產生情感上的愛慕自然而然。
唱詞的第二次出現,是在第二部中,田潤葉寫下“少安哥,我愿意一輩子和你好”的紙條,挑明了兩人的關系。孫少安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兩人所處地位已拉開差距,沒有了在一起的可能。于是,孫少安選擇和山西女子賀秀蓮結婚,田潤葉也即將和李向前結婚。憶及往事,田潤葉內心百感交集,五味雜陳,纏綿的信天游悠然飄來。
唱詞的再次出現,則是在田潤葉熱鬧紛繁的婚禮場景中。各種聲音交相混雜,她的思緒又回到從前,她和少安哥的童年,耳畔又響起那令人心醉的信天游。
唱詞最后一次出現,是孫少安在縣城拉磚,看著原西河水靜靜流過,眼前浮現出那次與田潤葉坐在河邊的談話。
唱詞中,正月—凍冰,立春—冰消,用的是比興手法。《詩經》中動輒以比興手法吟詠愛情,陜北民歌與之如出一轍。
立春后,魚兒開始游動,上下漂浮。魚兒上下浮動時,我開始想我的哥哥,不禁要問,為什么魚兒浮動,我就會想我的哥哥?第一,時節是立春,凍冰消融。萬物有了萌生的跡象,人心也開始萌動。少女懷春,思慕心上人,因時而動,也在情理之中。第二,魚兒水上漂,就像少女萌動的心,被意中人的一舉一動牽動著;魚兒在水中歡快地游動,有著“魚水之歡”的意味,喻指少女渴望得到心上人的青睞。
這首信天游表達的是少女對心上人的渴望,是一首思念情歌,用來描摹田潤葉與孫少安的情感,前者一直追求后者,愿把終生托付給自己的少安哥。所以,當兩人在原西河相遇時,飄來悠悠的信天游,既是他倆的戀歌,更像是田潤葉的心曲。
信天游的再次唱響,是孫少安已婚而田潤葉即將結婚之時。田潤葉想起了親愛的少安哥,內心美好愿望與眼前冷酷現實的巨大差距,仿佛將她擲入了另一個世界,以往的戀歌更像是無情的嘲諷。
田潤葉無奈地結婚了。婚禮上,新郎不是她的最愛,一切終將破碎,一切終將忘記,一切成為空幻舊夢。此時,悠悠傳來的信天游,仿佛成了自己青春葬禮的哀樂,代表著和那個少女自我的告別。
同一唱詞同一樂聲在不同情境下的出現,映射著人物內心的五味雜陳。無奈、心酸、悔恨、痛苦,各種情緒紛紛涌上心頭。路遙刻意通過信天游的重復,串聯時空,將回憶中的美好與現實中的無奈相互參照,從而凸顯出人物內心情感的復雜性。
在《平凡的世界》中,不僅有反復出現的唱詞,還有大量的單一信天游唱詞,以表現人物轉瞬即逝的瞬間心理狀態。
在王滿銀結束勞教,帶著婆姨蘭花和兒女回家時,他放聲唱了兩段信天游: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格瑩瑩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五谷里(那個)田苗子,惟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喲,數上(那個)蘭花花好。
歌詞(音樂)酣暢淋漓表達了王滿銀內心的情感——終于獲得自由的情緒釋放,以及對婆姨蘭花的極度疼愛。
對于陜北地區老百姓來說,面臨的第一是洪水,第二是旱災。延安、榆林一帶地處季風帶,降雨集中在夏季。這兩種極端的自然災害對靠天吃飯的農民來說是毀滅性的。風水失調就意味著餓肚子。由此,田萬有的祈雨調,以一種嗚咽的腔調唱著,既是無助的祈求,更是莊稼人內心無法抑制的情感——
曬壞的了呀曬壞的了,五谷田苗子曬干了,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
這種通過唱詞表達人物內心情感急迫程度的手法,在描寫主人公孫少安和田潤葉時顯得更為突出:
說下個日子你不來,鹼畔上跑爛我的十眼鞋。墻頭上騎馬呀還嫌低,面對面坐下還想你。山丹丹花兒背洼洼開,有什么心事慢慢價來。
田潤葉表明了自己的愛情,孫少安則遲疑猶豫甚至痛苦迷惘,因為自己是農民,給不了對方幸福,而女方則是吃公家飯的教師。在那個年代,兩人的社會地位,決定了他們屬于兩個缺乏交集的群體。盡管相互愛慕,曾經有著共同的生活經歷,但現實無情地斬斷了他們僅存的聯系。所以,對于田潤葉的表白,孫少安只能逃避。當田潤葉找到田間,見到正在擔水澆地的孫少安時,響起的信天游既是他們內心歷盡千辛仍無結果的哀怨心曲,又像一個旁觀者的調侃。
通讀全書,作者描寫孫少安與田潤葉的情感時著墨最多,單調與復調的多元組合,使人物內心情感的豐富性完整呈現在讀者面前。同時,半鱗半爪表現次要人物,雖著墨不多,但到小說結尾時,人物的完整性最終顯現出來,呈現出一個個有血有肉情感豐富的人物形象。
《平凡的世界》中,不只有陜北民歌的留存,還有其他多種藝術形式的運用,比如青海民歌、船工號子、流行歌曲、蘇聯音樂。
田萬有所編的一個又一個鏈子嘴,調皮、隨性,充滿了生活的幽默,在苦難生活中所傳達的是一種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與隨和率性的處事方式。
青海民歌出現在金波從部隊復員回鄉后的反復忘情歌唱中。王洛賓作詞所曲《在那遙遠的地方》,一直在邊疆地區傳唱。這首歌在《平凡的世界》中共出現兩次,第一次是在第一部的尾聲,第二次則是在第三部的尾聲。金波復員回鄉,對方成了一個思念的存在;當他再次去軍馬場尋找時,對方早已遷走,成了永遠的思念,心中的印記。可以說,“在那遙遠的地方”隱喻兩者永遠是互為遠方的關系,更像“月亮走我也走”,永遠不會產生交集。
田曉霞與孫少平的愛情是《平凡的世界》的主線。兩人的愛情具有相當多的浪漫性與文藝性。田曉霞興奮時會唱蘇聯電影《格蘭特船長和他的孩子們》插曲:
快樂的風啊,你給我們唱個歌吧!快樂的風啊!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全世界都聽到你的歌聲。
孫少平激動時也會不自覺地吟唱:
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耐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耐塞。
可謂文藝與浪漫并存。然而,作者對兩人結局的安排,卻顯得頗為“殘酷”:田曉霞之死,讓兩人的愛情如曇花一現,令人驚艷更令人痛心惋惜。
這是作者的現實性考量。路遙是現實主義作家,始終圍繞現實做文章。田曉霞和孫少平的愛情始于第二部的中段,此時兩人的差距已有天壤之別——田父已是地委行署專員且其官職仍有升遷可能。孫少平的愛情,就像他的哥哥孫少安,只要自身地位(身份)得不到徹底改變,一切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
據說,創作期間,路遙曾打電話給弟弟王天樂,訴說他傾注了人生理想與情感追求的人物“田曉霞死了”。可見,筆下人物熔鑄了作者最真實的情感。
《平凡的世界》吸納多種民間藝術形式,將陜北民歌及多種藝術進行多元組合,塑造了眾多情感豐富意蘊深刻的人物形象,展現了平凡而又偉大的每一個不甘平庸奮斗者的真實情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