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陳一舟酒后賣人人:最怕人人剩余價值用完后被拋棄
陳一舟沒有抓住移動互聯網的原因,既有來自投資人盈利需求壓力,又有規模擴張路線判斷失誤。
多牛傳媒創始人王樂(左)和姜楠(右)。歷經近一年,多牛傳媒重新設計的“人人”應用正式公測。2019年底,上線一天后,該應用沖進蘋果應用商店社交免費應用排行榜。此前多牛傳媒并購人人網后,繼承了相關資產和用戶,開始著手對其進行調整,全新的人人延續了此前人人網的定位,是注重校園關系的社交網絡。
2019年12月31日,對于這場交易背后的細節以及未來人人網產品的發展,多牛傳媒董事長王樂和首席執行官姜楠在其辦公室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獨家專訪。
陳一舟酒后吐真言,不能接受買家榨取人人價值
《新京報》:過去一年中,多牛接手后都做了什么?
姜楠:人人是個老產品,這曾是一個互聯網排前三四名公司的核心產品,積累了2.4億實名注冊用戶的龐大數據。我們用了將近9個月的時間,去整理它后臺所有的數據和接口,即使到今天仍然有很多的問題。
幾十億張照片、上百億條動態,我認為到2020年的今天也不見得整理完成。我們需要大量的存儲空間。我們當時只看見了巨大的一筆財富放在那里,但是被放在了很多箱子、格子之中,并不統一。
過去這么長時間,要整合新的App,選取新的功能。我們團隊進行了幾輪探討,包括公司高管層、行業人士的調研,以及以前人人的這些同事,我們最終確定哪些功能要保留。對于用戶怨聲載道的直播,我們把它分離成為兩個應用(指人人網和人人直播),這也花費了很長時間。
《新京報》:當初為什么會想要收購人人?
姜楠:我們看到那么大的規模和用戶基數,覆蓋了85后到95前,中國近10年高比例的真實的同學關系,這是第一個基礎。第二個是人人的品牌,一個商業并購刷屏整個互聯網,當時甚至在熱搜上超過了阿信和蔡依林的緋聞。第三,我們也考慮了能否激活資產。12月30日開始的公測回答了這個問題,很多人都選擇回來看看,因為這個平臺記錄了他的所有的青春。我們也基于自己的能力去計算喚醒這個產品劃不劃算。
我們可以算筆賬,2億多的用戶,至少有1.5億的凈用戶,然后從中喚醒10%,也就是1500萬,而市場上平均每個用戶的喚醒價格是10到15元,也就是說我們的喚醒成本是2億,可現在市場上想做社交產品的,花2億,保證你什么也看不見,打水花。
《新京報》:是否如外界說的陳一舟在找接盤?你們是如何跟陳一舟談的?
姜楠:到今天,我們還在討論這筆收購是否正確。其實從陳一舟的公司資產來看,他其實不一定需要賣掉人人,而他確實也是我們的股東。他更了解我們創始人、管理層的性格以及公司的能力。
應該這么講,找陳一舟的人很多,包括一些很大的品牌,這些人可能比我們的出價更好,但最后的結局可能是把人人網最后的剩余價值利用完,把它關閉。這是陳一舟情感上所不能接受的。
王樂:2017年前后,天很冷的時候,我們曾在日本跟陳一舟有一次碰面。我們都是人人老用戶,就自然談到了產品。
姜楠:我印象比較深,那天喝了酒,是一個非正式狀態下的深度交流,我們聊了很多對互聯網未來的看法,包括各種產品的討論,包括怎么看待人人。然后我們吐槽他,你把直播捆在一塊是自殺。我倆直截了當地表達,如果你還有興趣,覺得這件事還可以弄,我們覺得我們可以做,你信任我倆。
《新京報》:陳一舟最后拍板決定賣掉人人網的時間是?
姜楠:陳一舟說回北京我們大伙再聊聊,其實他心里就開始有數了,當然中間也有人給他報價,好像真正定下來就是夏天的時候,是吧?
王樂:到了談商務條款其實已經是定了。
《新京報》:這期間,你們的報價發生過變化嗎?
姜楠:價格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因為陳一舟本身也是多牛的股東。
王樂:人人是上市公司,審計委員會、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和軟銀等股東都在審查,所以陳一舟不可能低了賣。我們這邊股東也有深創投、海爾、完美世界,所以也不可能偏離其價值。
8年時間,中國市場再無校園社交龍頭
《新京報》:如今,人人網的價值是什么?
姜楠:在中國的互聯網歷史上,2個多億注冊用戶的產品比比皆是,但是實名的,而且有強社交關系的產品實在太少了。它曾經就是中國的Facebook,這是毋庸置疑的。
2點多億實名注冊用戶。我知道你是誰,你同學是誰?甚至你同學的同學是誰?在中國的互聯網上想做社交這件事情,場景比社交本身更重要。人人曾經是中國校園的頭把交椅,從它上市到現在8年了,仍然沒有另一個人人出現。
《新京報》:這背后社交需求是否已被泛化,不再需要一個具體應用?
姜楠:游戲、視頻、直播這類都是輕社交,都是典型的娛樂占比60%以上的產品。校園是特殊場景,而且它是熟人社交。人人是一個熟人的生態,是一個需求明確的場景,并不是說用戶被其他社交行為分散掉。人人這個產品最大的可惜的地方就是沒有堅持這個問題。
《新京報》:人人網遇到了哪些問題?
姜楠:當公司上市了,它面對很多壓力,尤其是盈利,他當時做過很多的產品,但是唯獨沒有在社交上面持續發力。問題是什么?太燒錢又賺不到錢。可是你事后看,到今天,在移動互聯網上的變現效率是它在PC的幾十倍,它沒有堅持到市場上有更好的變現回報給它的時候。
《新京報》:陳一舟為什么沒有抓住移動互聯網?
王樂:人人是四大概念上市,人人網對應中國的Facebook,56網對應中國的YouTobe,糯米對應的中國的Groupon,人人游戲對照Zynga,所以上市后,市值一度也成為中國前三大互聯網公司,僅次于騰訊和百度。
隨之而來有兩個問題,第一,你每天虧這多錢,所以你被迫要做一些事情;第二,你已經做到了百億市值(彼時人人股價高峰時不足百億),那么就要做到千億,所以在那時候做了很多布局,做了很多的嘗試。而這些東西,我們很難用事后諸葛亮的角度去看。
當時,人人和中移動的飛信交流過合并的事情。如果在那個時候真的能做成,那今天的移動社交的格局也許會有另外一番景象。
姜楠:我們看看Facebook經歷了什么,Facebook在海外同樣經歷了其他產品的崛起,但Facebook為什么今天仍然是如日中天。就是堅持做下去。
王樂:至少沒有徹底放棄,Facebook做了VR這條線,做了AI人工智能這條線,在這些新的布局發揮作用之前,在社交的堅守上是對的。一個公司在邁向新的階段的時候,迷茫一個階段是常有的事情,無非就是多元化、國際化。人人遇到的問題并不是孤例。
新版人人測試,大量涌入的用戶曾讓系統崩盤
《新京報》:多牛從人人繼承了什么?
姜楠:團隊是以新人為主的,也有一些人人的工程師;對于產品,我們只能說先承接和繼承,開發需要時間。多牛本身自己擁有旗下的多元的產品,本身公司的業務是健康的,我們不會追求人人在短期之內的回報。
陳一舟幫我證明了當年的這條路選擇的是多么的正確,在校園中場景是真實存在的。在中國互聯網做事情,想找到正確的路,都要付出很大的成本。其次,這么龐大的用戶資產和規模,讓我們有了一個好的獲客基礎和場景。第三,我們擁有了人人品牌和商標。
我們重新做了App,但里面有大量的老產品的接口,我還需要對這些進行穩定迭代。
《新京報》:收購后,人人網是如何安排團隊接手?如何管理?
姜楠:在內部的管理中是一個獨立的業務團隊,目前正在招兵買馬的過程中。如果單獨來看的話,人人應該是我們團隊中目前投入兵力最多的。從業務匯報路線,我們還有一個合伙人,技術出身,來去掌管更多日常的工作。
王樂:在人人這個項目上,其實我們需要整個公司所有人的支持。
《新京報》:目前,產品運轉如何?
姜楠:我們10月份做過一個小測試版,沒想到那么大規模的用戶進來,導致我們壓力很大。我不能透露具體的數據,但達到了百萬級。我們當時準備嚴重不足,從帶寬、用戶數據的接口調用,占用了太多的資源,導致很多用戶在使用上遇到了系統崩潰。公測后,我們臨時增加了帶寬,直到第二天的凌晨1:40,峰值才降下來。
《新京報》:接手后,產品有哪些創新?
姜楠:我們之前也去想過這個問題,說用戶來了之后是不是觀光客?我們做了推薦的機制,運用千人千面的技術,推薦用戶去刷朋友的相關內容。除了附近的人,還增加了運動記錄等一些新的功能,現在只是公開測試的版本,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王樂:這些年技術在不斷發展,社交的玩法有了很多創新,人人網在社交方面需要補的課很多,當然,創新的點也很多,我們會持續在這個方向投入。
姜楠:只要是社交線上有新的東西我們都會去嘗試。
《新京報》:你認為真實關系是人人網的價值之一,那么如今大家還愿意實名社交嗎?尤其是遇到那些黑歷史。
姜楠:國家規定社交產品必須實名了,不實名注冊不了。產品中增加了手機號綁定。對于所謂“黑歷史”,我們覺得這個事,其實是個善意的玩笑,大家更多的是調侃。我們所看到的數據中,用戶自己對自己賬號的刪除和對自己賬號的隱私保護的處理比例非常低,黑歷史更多的是調侃,并不是說大家對于這個東西的真正的恐懼。
《新京報》人人網會遇到和Facebook同樣的用戶隱私保護問題嗎?
姜楠:首先,我們盡最大可能完整地保護了用戶的所有的隱私,甚至說在整個交易的過程中,對于隱私的要求都是非常嚴格。其次,我們設置了隱私的權限,你可以選擇對誰可見。在老產品上加新功能是我們頭疼無比的一件事情,要調試各種接口,我們仍然還是強制性地做了,是希望用戶上來之后他有自己的選擇。
王樂:在轉移過程中必須要完整,讓它沒有拷貝,有唯一性。
姜楠:在收購時,我們至少花了4個半月的時間去看所有的數據的完整性,去做相關的數據的保密協議和隱私策略的協議,并設計遷移的方案。人人網的遷移是直接將服務器從物理上都直接轉移了,交接了數千臺服務器。
淡忘懷舊,社交仍是用戶過億的最好賽道
《新京報》:你會擔心用戶從人人網回到強關系的微信去嗎?
姜楠:其實這是一個偏見。大家對微信本身都存在了一個偏見。微信明顯是個有社交屬性的通訊工具,任何事情都會回到微信上。但是,作為一個用戶,你在哪發什么內容?你在哪聊什么?跟誰聊?都是用戶的選擇,大家需要的是不同的場景。
對于人人的回歸,大家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的是對自己青春的緬懷。我們發布了一個H5頁面,可以顯示你在人人多少天、發布了多少條動態。我們看到很多人都在轉發到朋友圈。
王樂:我們有一個用戶連續4500多天,每天都登錄網站簽到。
《新京報》:那你們覺得這種懷舊能持續多久?
姜楠:我們在朋友圈真的會發很多東西嗎?恕我直言,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全捆在一塊了。我們的朋友圈一點也不真實。
為什么我們可以在這場交易上用“賭”這個詞?為什么我們賭它的資產、賭它的品牌、賭它的用戶行為?就是因為我們賭它的場景,大家是個真實的社交場景,我跟你是同學,我在那去吐槽某一件事情,我想去說一句真話,你會放大它嗎?不會。中國人對于同學情和戰友情是看得極重的。
王樂:最近我們最關注的是老用戶能否順利回歸,因為他們從大學畢業以后,有些人郵箱變了、手機變了,當年的賬號能不能順利找回?能不能順暢地把過去的照片歷史保存好,并且很安全。用戶可以通過人人網來跟很多失去聯系的朋友聯系起來,這是第一步,第一步做好了才有后面的動作。
姜楠:我們相信很多人來了,他可能又走了,或者刪了他自己不想去看的東西,甚至設置關閉。但是我們能夠看到的是大部分的用戶仍然沉淀下來,去跟他的朋友,他真正這樣的同學們、好朋友們去進行了深度的交流,目前這些用戶很穩定。
《新京報》:那目前在校園賽道上,你們的競爭對手是誰?
姜楠:我們剛出來測試的時候,有人說一個叫做朋友的產品也重出江湖(朋友為騰訊的產品),我說這跟我們沒關系。我們并沒有去給自己設一個假想的對手。或者說,我的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2011年的人人。
王樂:時代變了,不可能再靠注冊送雞腿、偷菜、搶車位這樣的方式吸引用戶。研究新的用戶需求并很好地滿足,遠比說我找什么對手有趣。
《新京報》:為什么2019年,整個行業都很重視社交產品?
王樂:今天無論是做游戲、做電商,還是做其他什么,門檻非常高。你投進去幾個億,很可能沒有什么聲響。但是,這個行業就沒有以小博大的機會了嗎?投入四五十個人團隊,就能干出一個上億用戶的產品,恐怕社交是這里面為數不多的賽道之一。有明確場景的社交值得投入,總比燒在其他事情上強。
《新京報》:目前有融資上市相關計劃嗎?
姜楠:我們有些規劃和想法,也有很多投資人和我們交流,我們并不是特別急迫。當時,收購人人上市公司的確是一個選項方案,但我們并沒有那么做。
王樂:我們選擇了買資產,這樣純粹一點,因為我們并不想搞上市資本運作,我們就是想做校園社交。
人人網小傳
人人的前身是美團創始人王興在2005年創建的校內網,他曾沉迷于“六度人脈”理論,并期望能夠做出一款社交產品。最初校內網對標美國的Facebook,需要使用edu結尾的郵箱注冊,用戶也就圈定在高校學生群體。以注冊送“雞腿”的方式,開始在北京等地高校推廣用戶。
2006年,曾經創立ChinaRen和5Q校園網的陳一舟,從王興手中收購了校內網,并組成了人人網。這一年Facebook和推特大行其道,社交領域創業開啟一輪高潮,進入Web2.0時代。2010年,人人和其競爭對手開心網合并。
2011年5月,人人被打造為“中國版Facebook”,在紐交所上市,彼時開盤價較發行價上漲39.28%,74.83億美元市值一舉超越了多家中國老牌互聯網公司,一度沖高至美國中概股的第二名,后來僅次于騰訊和百度成為中國互聯網上市公司市值排名的第三。
不過,隨著其他社交平臺興起,移動互聯網到來,以及學生群體開始進入職場,人人網開始落伍。2011年到2015年,人人網雖然做了大量嘗試,包括推出糯米網、經緯網等,以及收購了視頻網站56網,業務涉及團購、視頻、游戲等。但這一時間,高管離職,季度營收凈利大幅下滑,公司出現大規模裁員。
對于人人網,2016年,陳一舟接受采訪時表示,人人已經是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而做社交的團隊僅剩下200人左右。同年,陳一舟大力推廣人人直播,人人網鏈接自動跳轉導流,引來用戶大批質疑。直播業務2018年初就已經暴跌至不到20萬。
2018年,陳一舟宣布區塊鏈項目“人人坊”和代幣“RRCoin”,其希望將其應用在業務多個場景,但很快,RRCoin即遭遇監管部門約談,最后只能退幣。2018年8月,陳一舟在一篇長文中感嘆,“我已經不懂社交了”。
11月14日,人人公司宣布,人人網社交平臺業務相關資產以2000萬美元現金出售給多牛傳媒,而人人公司獲得多牛傳媒開曼公司發行的4000萬美元股份。多牛傳媒運營的DoNews曾歸屬于人人公司,而陳一舟目前仍位列其董事席。
當日,陳一舟發文稱,有大量的外部團隊和公司和其接觸,而選擇多牛傳媒是因為后者“發展很快,商業模式也不錯”,創始人王樂和碟子(真名“姜楠”)喜歡研究產品,“他們公司的盤子足夠大,有足夠的實力接盤人人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