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冬日白洋淀難尋編席人 “一淀蘆葦一淀金”漸成往事
冬天的白洋淀,蘆花飄飛葦葉黃。還未入白洋淀,走在淀邊上的村莊里,時不時能碰上幾個打“出口包”的村民,身旁垛著成捆的蘆葦。室外溫度已經零下,打出口包的葦農還坐在地上,脫掉的蘆葦皮成了一個堆,把人的半身都蓋上了。“出口包”的蘆葦都要賣到國外,忙碌的村民們卻終究有些遺憾,“年輕人都不干這個了,如今只有我們上歲數的人還在打包編席。”
白洋淀周邊村民打出口包。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可白洋淀自古以來就有“一淀蘆葦一淀金”的說法,打葦子、編葦席是周邊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而如今,隨著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放棄打葦,曾經養活一方兒女的蘆葦,當下處境尷尬。然而,打葦子真不能沒有,蘆葦是白洋淀最典型的水生植物,如果管理不好,比如不能按時收割,隨著植物退化,對湖泊水質的凈化作用將逐年減弱。
村邊上的“葦子長城”
北田莊村在白洋淀邊上,進村的路口處,挨著淀子有一片空地,垛滿了蘆葦。岸邊停靠著一條鐵皮船,上面碼垛的葦子,正被四五個漢子們搬運上岸。
“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現代著名作家孫犁在小說里曾描述過的“葦子長城”,在這片空地上倒有幾分影子——高高的蘆葦成捆碼垛,一捆一捆堆“砌”起了城墻,彎彎繞繞里,女人們正在打包,這是白洋淀當下特有的農忙景象。
田禮堂就是北田莊人,在村邊上和老伙計一起收蘆葦,同時雇了些村民在蘆葦垛邊上打包。田禮堂和老伙計趕忙著搬蘆葦,“我們這里還有五臺山的人來收蘆葦的。”說著指了指其中一位正扛著蘆葦從船上往下走的漢子。
“周邊村子村民打下來的蘆葦,我們收過來,打好出口包,再賣出去。”眼下,田禮堂和老伙計已經收了1萬多捆蘆葦了,這些葦子經過去皮等工序,打好包,發到港口,最后運往國外。田禮堂告訴記者,蘆葦的品質有好有壞,好一點規格的蘆葦,價格高,一片能賣18塊錢。
已經過了晌午,空地上幾個打包的女人,誰也沒回家做飯,正拿著饃充饑,一個暖壺分幾口熱水,填飽肚子,接著干活。其實,女人們一大早就來,坐在蘆葦堆里,用工具一根一根把蘆葦皮脫掉,“一天大概能打8-10捆,干得多才掙得多。”
脫掉的蘆葦皮成了一個堆。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女人們都是村里的人,一位邊上打包的村民告訴記者,在白洋淀,基本上每家每戶都有蘆葦地,有一畝的,有兩畝的,“按照人頭算,每人幾分地,有的村民都不要這些葦子了。”織一張葦席一般要百十來根蘆葦,基本上一天就能織一張席子,最多織兩張席子,不掙錢。
以前葦席一車皮一車皮地走
?“好席子,白洋淀席!”在孫犁筆下的好席子,如今,只有懂行的人才能說出其中緣由,“我們白洋淀的蘆葦韌性最好,織出來的葦席經久不破,一張葦席能用好多年。”?
在白洋淀,村民們織好了席子都會賣給村里收席子的人家,一張席子賣10多塊錢,多的20塊錢一張。
走進北田莊村,問起誰家收席子,村民們都說只有“亞光家”收。田亞光一家世代收席子,從爺爺到父親,都是干這個行當。田紅梅和田亞光結婚后,兩個人就一起干收席子這攤生意。
在亞光家門前,有幾片織好的席子攤在地上,若非認識的人帶路,一般人看不出亞光家和其他家的區別,沒有明顯收席子的標志牌子,也沒有了從前整垛的席子。
“以前村里家家戶戶都織席子,女孩子們還要比誰織得漂亮,活兒干得一個比一個好,我們收席子都是一車皮一車皮地走。”田紅梅告訴記者,現在整個北田莊村,一年也就能收幾千片席子。
村里男女老少都會織席子,但織席子的人還是越來越少了,大家不愛干這個了。一個人一天織一兩片席子,又累又臟,一片席子只賣十多塊錢 ,干這個實在養不住家,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
村民正忙著搬蘆葦。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織席子的人本就少,加上現在是淡季,葦子剛成熟不久,人們都在打葦子,過了年,暖和點,村里上歲數的人才開始織席子。”
田紅梅介紹,“咱們這邊的葦席不知為啥總是質量上不去,只能整根蘆葦賣掉,到國內別的省市進行二次加工,目前當地的葦子主要賣到河南、山東、江蘇等地,他們那再進行打包。”
跟丈夫一起收席子的這些年,田紅梅深有體會,關于蘆葦的生意現在活泛了許多。以前這些打下來的葦子只能織席子,現在不一樣,收席子的標準也不像以前那樣嚴苛了,蘆葦還能做成各種各樣的工藝品和樂器,蘆葦上的活兒其實與以前比是好干了,“但好干也沒人干了,麻煩。”
村里唯一織席子的老漢
“現在這個季節,整個北田莊村居然就這么一個織席子的老人了。”穿過窄長的胡同,田紅梅帶記者來到了“老圓家”。
未到老圓的屋子,一陣陣唱戲聲就透過門簾傳了出來。71歲的田老圓,一個人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青磚蓋起來的一間屋子,掀開門簾就是院子,沒有院墻也沒有大門,走在巷子口里就能聽到老圓放的電視聲。
掛在門上的門簾略有些破舊,簡陋的房屋中,門口右手邊是連著灶臺的土炕,正對門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些吃食和一臺老舊的電視,門口左手邊是一個小煤爐以及一口大水甕,屋子中間的平地上鋪著老圓就快織好的席子。
71歲的田老圓是村里唯一織席子的老漢。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田老圓忙著手里的活兒,給席子“收邊”前,老圓起身,從水翁里舀起一瓢水,用一把高粱穗做的炊帚,順著葦席的四邊灑了灑水。老圓說,浸潤了的葦子,壓角收邊才韌性足,織出來的席子好看還不容易壞。老圓收邊用的是一塊紅色磚頭,收起一點邊砸一下,曾經棱角分明的磚頭早已經被磨圓了。
中午12點,老圓剛好織完一張席子。坐上炕頭,從一個圓筐里翻開裝著煙葉的塑料袋,撕下一張白色的卷煙紙,卷起一小撮煙葉,擰下一頭的煙紙,就卷好了一根煙。“買一次煙葉能抽好些個日子,賣煙葉的總來找我,因為只有我還買他的煙葉。”
老圓剛編好的席子。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老圓的兩個女兒已經出嫁,一個兒子早已成家另住別院,偶爾來看望一下他,桌子上的水果是兒媳婦拿來的。“我干這個還能掙點錢,不干了就得兒女們養著,趁著能干就多干點。”近些年,身體不太好的老圓,不能像以前再干重活,就開始憑手藝吃飯。
織一年葦席掙六千多塊錢
老圓說自己不餓,晌午飯就不吃了,接著編席子。
多年織席子,老圓的手已經開裂。“破葦”前,老圓把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纏上了布條,布條已經發黑了,老圓說一直沒有機會去買膠皮手套,只能用布條先湊合著,因為手上不裹上布條容易扎刺。
老圓把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纏上了布條,布條已經發黑了,因為手上不裹上布條容易扎刺。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別人不要的葦子,老圓打回來,放在河邊的空地上,平時織席子使。都說蘆葦是墻頭草,熟不知,蘆葦的分量還是很足。一捆蘆葦二百來根、四米多長,拎著一捆蘆葦的老圓幾乎直不起腰。
“一般沒學過的根本干不了這個,手要掌好舵,一根蘆葦才能從頭到尾均勻地破開。”一根蘆葦一分三,破葦看著簡單,實則不易。粗實一點的蘆葦一破三,纖細一點的蘆葦一破二。老圓說,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葦席織出來的紋路粗細均勻。
從蘆葦到葦席,通常要經過打葦、破葦、碾葦、編織等工序,每道工序使用的工具不同,有的小而巧,有的大且重。
在老圓的院子里,有個石碾子,不足一米長的石碾子,看上去不大,但推起來費力,雙手把著兩根木條控制方向,連接一根串著石碾子的木頭,來來回回,直到一根根破開的蘆葦被壓平壓扁。備好料,老圓開始了編下一個席子。
老圓在院子里,用石碾子把蘆葦壓平壓扁好編席子。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通常,老圓一天能編出兩個席子,攢多了就給亞光家搬過去,一張席子才賣10多塊錢,去年一整年,老圓就織了500多張席子,在亞光家賣了6000多塊錢。
編簍打簾 好蘆葦還能做成畫
在白洋淀地區,“鐵桿莊稼,寸葦寸金”的蘆葦用途頗廣,不僅可以織席打包,還可以造紙、編簍、打簾等,其中質量較好的蘆葦還能做成精美的蘆葦畫。
近些年,蘆葦畫等工藝品在白洋淀周邊的安新縣、雄縣、容城等地盛行,逐漸銷往全國各地。在距離北田莊村7公里多的端村,有幾家工藝品廠專門制作蘆葦畫工藝品。
馮雪明在當地經營著一家工藝品工廠,專門做蘆葦畫。馮雪明岳父馮端午是端村有名的蘆葦畫藝人,也是家里最早做蘆葦畫的一代。
馮雪明和愛人接手蘆葦畫事業二十多年,逐漸把蘆葦畫做大做強。而老爺子馮端午也逐漸退居幕后,專心做圖案創作。在馮雪明家的工作室,有一間專門存儲著馮端午設計創作的畫稿,親情圖、報春圖、花開富貴圖等,就有上千幅,從荷花游魚到水鄉風情,描繪出白洋淀特有的民間風情。
在馮雪明家的工廠,一邊是加工的工作室,另一邊是展廳,展出了廠里加工的蘆葦畫工藝品。走進馮家的展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五福臨門的蘆葦畫,五只老虎的每一根毛都清晰可見,透過裝裱的玻璃依然能夠感受到皮毛的柔順。
“這幅作品是當時為到北京農展館進行展覽特意制作的,這些數不盡的老虎毛,都是手藝人一剪刀一剪刀剪出來的,一天只能剪出來一小撮毛,做這樣一幅作品,最難的地方就在于老虎的皮毛。”首先要挑出蘆葦上適合做毛發的部分,再把里邊的瓤刮干凈,然后拿電烙鐵烙平,最后用剪刀剪出來毛發。馮雪明告訴記者,這樣的作品并不多見,人工費就要幾萬元。
冰上采蘆葦 一天幾十斤
工作室里有許多手藝人正在制作蘆葦畫,有的正在熨燙蘆葦,有的正在剪毛,有的正在構圖,手藝人們正在合力制作一幅老虎的蘆葦畫作品。
老虎的眼睛、耳朵、嘴巴等需要用高溫的電熨斗燙出輪廓,手藝人的熨斗在錢幣大小的蘆葦上操作,準確掌握燙畫的力度和溫度是關鍵。案頭那邊剪毛發的手藝人,正用剪刀剪出極細小的毛發,做起來更加細致。
“這姑娘畢業后就在這跟著老藝人學手藝,后來結婚生孩子,現在都有三個娃了。”馮雪明告訴記者,一個成熟的手藝人至少要學藝半年才能勝任,而時間越久匠人的手藝才越好,工作室里共有20多位手藝人,都是當地的村民,在這里做活多年。
制作精美的蘆葦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精致的蘆葦畫,不僅做工精湛,取材也十分考究。須得是第一年生長的蘆葦,待到淀上結冰,蘆葦完全干透的時候,選取的適宜蘆葦,采料需要專業的工人,一根根去選材。
冬日里的白洋淀,氣溫低,淀子上結了厚實的冰。在冰上采蘆葦并不是個容易活,如果路線沒選對,碰上是別人采過的路線,再走這個路線就采不到了。經過風吹日曬的蘆葦,重量很輕,一個人一天也就能采20-40斤,一斤蘆葦賣5塊多錢。
每到收蘆葦的季節,周邊村子里都有專門采蘆葦的人,挑選沒有蟲蛀、沒有腐爛的上乘蘆葦,送到各個藝術品廠。馮雪明家每天能收上一兩捆蘆葦,一大捆大幾十斤。當天收的蘆葦,晚上就要剪開,第二天陽光晾一晾,后續才好存儲。
“我們做蘆葦畫,用的蘆葦相較白洋淀的大量蘆葦,極其有限。”馮雪明告訴記者。
曾經“一淀金”的尷尬處境
“許多蘆葦都沒人要了”“織席子掙不到錢”“年幼的都不干這個,我們上歲數干不了太多”……新京報記者在白洋淀實地走訪中,屢屢看到曾被稱為“一淀金”蘆葦的尷尬處境:蘆葦編織產業萎縮,織席子的人越來越少,蘆葦工藝品對蘆葦需求量少……
當地葦農告訴記者,“今年的葦子不打下來,來年的葦子也長不出來。”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何萍告訴記者,蘆葦是白洋淀分布面積最大、最典型的水生植物,對湖泊水質是有凈化作用的。如果管理不好,比如不能按時收割,時間長了會造成蘆葦退化使其凈化功能減弱。
資料顯示,白洋淀蘆葦面積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為12萬畝,據2014年衛星遙感統計,白洋淀現有蘆葦面積已縮減到7.6萬畝,蘆葦年產量由以前11萬噸減少至7萬噸左右。白洋淀每年直接丟棄或作為燃料燒掉的近5萬噸,直接對水體和大氣造成污染。
2016年,安新縣多方籌措資金120萬元,對白洋淀景區大淀觀光旅游線路周邊、主航道兩側等重點區域的蘆葦進行保護性收割,但收效甚微。據當地村民介紹,近年,沒有打的蘆葦部分會統一壓成葦磚,然后拉到造紙廠造紙,但造紙廠造紙能力有限,并不能完全處理掉所有蘆葦。蘆葦,這種在白洋淀長了千百年的“鐵桿莊稼”,還在艱難地尋找新的出路。
新京報記者 耿子葉 攝影 王穎
編輯 唐崢 校對 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