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請律師做“法官”|蘇州姑蘇法院的中立評估實驗
在老百姓的認知里,進法院打官司事就鬧大了。你告我占了你的宅基地,我就告你侵犯我名譽權,一丁點“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小事可以演變成兩起訴訟。在姑蘇法院,法官庭審前,律師以中立身份對案件作出專業評估,力圖促成調解結案。
48歲的朱建軍早就是蘇州的名律師了。他是江蘇省蘇州市姑蘇區律師協會會長,在建筑工程領域有20多年的從業經驗,代理的案件標的額動輒數千萬元。
但因為姑蘇區法院和姑蘇區司法局的一次改革探索,朱建軍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姑蘇法院中立評估員。在這些案件里,朱建軍不是要代理當事人出庭,而是扮演如同法官一般的中立的角色,請原被告雙方展示證據、陳述訴求、發表對案件的看法。之后,他會依據法理及多年辦案經驗給出專業意見,提前“劇透”可能發生的判決結果。
這個過程叫“民商事糾紛中立評估”,是民商事案件立案前或立案后、開庭前的一項非訴訟糾紛解決程序。中立評估本身沒有法律效力,但它可以促進雙方當事人以調解的方式解決問題;如果當事人不愿調解,它還能為接下來主審案件的法官提供參考意見。
在中國,中立評估制度從2011年起就在廣東東莞、福建廈門、四川眉州等地的基層法院試行,評估員多數來自不同專業領域,如醫生、建設工程師等。但姑蘇法院的這次實踐將律師引了進來,以法院司法強制力為支撐,共同化解了許多糾紛。
據姑蘇法院立案庭法官郟獻濤介紹,自2019年4月起,43名律師評估員已為273件案件進行了評估,其中120件以調解的方式解決。
大律師化解小糾紛
姑蘇法院一層的中立評估室內,墻上有一排醒目的紅字:矛盾多元化解,糾紛中立評估。
2019年11月20日上午,屋里坐著4個人,被告是一位年近七旬的阿姨,頭發花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原告是一位年輕律師,抱著手臂靠在椅背上,對老阿姨的話不以為然。
姑蘇區法院的中立評估室內,評估正在進行。受訪者供圖
朱建軍坐在正中,西裝革履,戴一副金屬細框眼鏡。雖然手里沒有法槌,但他卻是這場評估中法官一樣的人物:傾聽兩方的說法,給出合法合理的判斷。朱建軍的律師助理也在,那是一名剛從法學院畢業不久的實習律師。小伙子噼噼啪啪敲擊著鍵盤,像書記員一樣記錄著雙方發言。
這件案子里,老阿姨夫婦和年輕律師夫妻是樓上樓下的鄰居。2019年9月,樓下小夫妻家的天花板和半面墻被水泡了,他們認為是樓上水管漏了。但樓上的老夫婦卻不認可,堅稱與自家無關。
爭吵持續了兩個月,老阿姨撥過110,請警察到家中評理。11月時,小夫妻忍不住了,將老夫婦告上法庭——然而正式立案前,他們決定先來聽聽中立評估員的意見。
在評估室里,身為原告的年輕律師笑瞇瞇地對老阿姨說:“這個事,估計是您家的水管漏了。”
老阿姨則從文件袋里掏出報警回執、自家地板和樓下天花板的照片,在桌子上逐一排開。“我開著水龍頭半小時,樓下的天花板、墻壁也沒濕一點點,怎么就是我家的問題?”她嗓門很大,情緒激動,沖突一觸即發。
對于朱建軍來說,這樣的評估氛圍屬于常態。在他評估的案件中,有的當事人提出的訴求完全沒有法律依據;有的當事人對法院裁判結果預期過高;有的當事人雙方分歧過大,進入這間屋子前,誰都不肯低頭,甚至不愿平心靜氣地聽聽對方的說法。
朱建軍要做的就是讓雙方有理有據地表達意見,然后為他們客觀分析、理智評價、促成調解;即便調解不成,雙方過激的情緒也會在他的斡旋下降溫,至少可以為之后的庭審做一場預演。
聽到這里,朱建軍禮貌地打斷了老人:“阿姨,是不是漏水您說了不算,他說了也不算,得要鑒定專家才能判斷。”他告訴老人,鑒定專家由法院隨機搖號產生,不可能有貓膩,等鑒定結果出來了,誰家的責任誰家掏錢。
聽了朱建軍的話,老阿姨的態度已有緩和。她答應再去樓下看看,“要是錯了,我也可以道歉,可以修。”雙方沒多久就達成了一致意見:司法鑒定是解決問題的先決條件。
鬧進法庭的小案件
朱建軍參與的律師中立評估,是姑蘇法院自2019年4月開始的嘗試。
與蘇州下轄的其他區市相比,姑蘇區2012年成立,由過去的平江、滄浪、金閶三個老城區合并而來。城區老、人口多、醫院多、車輛多是姑蘇的特點,與此相關的民事糾紛較多。
從姑蘇區成立起,姑蘇法院就面臨著案多人少的壓力,據該院立案庭庭長潘政介紹,2018年姑蘇法院共立案1.7萬件,但2019年上半年,立案數量遠遠超過1萬件,環比增長26.59%。
姑蘇法院共有80名法官,平均每人每年審結案件超過200件,幾乎每個工作日就要審結一個案子。
37歲的郟獻濤是一名立案庭法官,2018年經手審查的案件達到5000多件,平均每個工作日立案20多件。在他的印象里,許多案件標的額小、情節瑣碎,像上文中那種樓上漏水樓下濕墻的矛盾,或者農村里由幾平米宅基地引發的糾紛,往往都能成為原告被告打官司的理由。
“在老百姓的認知里,進法院打官司,事就鬧大了。我當了被告,你也得當被告,所以你告我占了你的宅基地,我就告你侵犯我名譽權。”郟獻濤說,很多時候,一丁點“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小事可以演變成兩起訴訟,加上有些當事人缺乏法律常識,不了解訴訟程序、證據規則,法官們為此非常“頭大”。
2019年4月,姑蘇區法院嘗試將律師引入中立評估。受訪者供圖
郟獻濤經辦過一個案件:甲從乙手中買房,錢交了,房卻遲遲沒有過戶,甲因此跑到法院起訴,要求確認自己對房屋的所有權。
郟獻濤告訴原告,房屋沒過戶,所有權雙方沒有爭議,你堅持要求法院確權訴訟風險非常大,“這不是確權的案子,你得要求被告履行合同,協助辦理過戶。”
但原告過于堅持自己的意見,也沒請律師,還一定要把房屋確權作為訴訟請求,一審、二審都輸了。
“民商事法律事實上比較艱深難懂,有些當事人有時過于自信,可能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訴訟成本。”郟獻濤說。
評估、調解、庭審預演
就在郟獻濤為難時,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人民法院進一步深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改革的意見》(下稱《意見》),提出建立“民商事糾紛中立評估機制”。《意見》明確,法院可以建議民商事糾紛當事人選擇中立評估員,協助出具評估報告,對判決結果進行預測,供當事人參考。
2019年初,中央政法會議上也著重指出“訴訟服務中心現代化建設”,要求“推進‘訴源治理’,開展矛盾糾紛訴前分流、訴前調解,堅持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從源頭上減少訴訟增量。”
但中立評估制度在國內的試點并不多。如果不算姑蘇法院,2011-2019年間,內地只有廣東東莞、四川眉州等地的12家基層法院進行過相關探索,在全國3036家基層法院中占比不到4.2‰。
在姑蘇區委政法委的支持下,姑蘇法院從2018年底開始醞釀引入中立評估制度,并在2019年1月與區司法局共同研究、起草相關文件。作為文件起草人,郟獻濤檢索了各種期刊和互聯網平臺,只找到400多件相關案例——平均每家法院每年適用中立評估的案件不到4件。
經過與區司法局反復協商,姑蘇法院大致劃出了適用中立評估的民商事案件類型:一是雙方沒有訴訟經驗,或者經驗明顯不足的;二是訴訟請求明顯過高的;三是雙方對案件結果的預期分歧較大的;四是專業知識有助于確認主要事實的。
2019年4月,民商事糾紛律師中立評估機制在姑蘇正式落地。“最后發現,進入中立評估程序的往往是一些復雜、瑣碎、麻煩的案子。”郟獻濤說,因為證據齊全、法律問題清晰的案件,可以直接進入訴訟程序,無需評估;而標的額大的案子里,當事人多會聘請律師,自己就能把案件理順。
程序方面,姑蘇法院的中立評估并不強制,而是由當事人自主選擇是否適用,在立案前適用還是在立案后、庭審前適用。
與普通民商事案件相比,中立評估對當事人的一大吸引力是經濟成本低:評估程序結束后,當事人雙方和解就無需支付任何費用;如果調解解決,則收取案件受理費用的1/4;如果調解不成,案件進入立案、開庭程序,則正常收取訴訟費用。
立案前參與評估的案件,如果雙方同意,則可以調解,由法院出具有效力的調解書;如果雙方仍有分歧,則會進入立案、庭審程序。
上文的那起房屋漏水案,就是在立案程序前進行的。第一次評估的6天后,朱建軍給老阿姨打了電話——老阿姨態度強硬,不同意調解。她希望專家鑒定、法庭審理,案子隨之進入立案、開庭程序。
這種情況下,朱建軍會以自己對案情的了解為基礎,為接下來的主審法官出具一份評估報告。報告里會歸納雙方的分歧、證據,還會總結矛盾癥結點。庭審前,法官可以依據這份報告詳細了解案件,而在評估中調整好心理預期的原被告,也會在庭審中節省時間。
“已立案未開庭的案子,其實和上面差不多。如果雙方同意中立評估,就會在評估后爭取調解結案。如果評估結束后無法調解,案件也會開庭。”郟獻濤說。
明星律師團
與國內其他法院不同,姑蘇法院的中立評估沒有邀請醫生、工程師等專業人員,而是將律師請進了門。
“因為我們遇到的問題,往往是當事人不了解法律,而不是對某個專業問題有分歧。”郟獻濤說,而且姑蘇區的律師資源非常豐富,有800多人。相比之下,新區只有200多名律師,太倉只有100多名。
姑蘇區法院、區司法局共同召開中立評估構建研討會。受訪者供圖
2019年年初,朱建軍接到了司法局的通知,向他介紹中立評估。當時,中立評估已經有了基本框架,希望律協積極參與,協助制定遴選律師評估員的標準。
在朱建軍看來,律師評估員應該具有足夠的專業水準和經驗、要跳出原被告雙方立場、預判案件在法庭上的走向,所以執業5年以上成為遴選的必要條件。此外,黨員、蘇州市仲裁委員會成員、在區級以上刊物發表過論文、具有中高級職稱,都是篩選評估員的門檻。
2019年3月11日,姑蘇律協向區內各律所下發了《關于協助姑蘇區人民法院籌建民商事糾紛律師評估員庫的通知》。短短3天的報名時間內,共有近80名符合要求的律師提交了報名表。
作為蘇州市某律所的首席合伙人,朱建軍是最早報名的律師之一。他從上世紀90年代起,就在原蘇州市建設局法規處工作,一度負責該局的行政執法工作。后來他辭職下海,成了一名建設工程方面的專業律師。
在朱建軍的印象里,1995年剛做專職律師時,正趕上蘇州如火如荼的城市建設,大量建設工程類案件找上門,標的額從幾百萬到上億不等。他的收入也隨著知名度不斷增加,其個人為律所帶來的收益幾年前就超過了每年500萬。
但朱建軍認為,評判一名律師的能力不能只看創收,還要看社會影響。作為蘇州市人大代表,近幾年來,他一直關注蘇州低層老舊小區外墻加裝電梯項目,并為此提出議案,“住戶不少是老年人,他們當年為建設做出過很大貢獻,老年生活應該方便點。”
對于朱建軍來說,中立評估對他的吸引力也是一樣——通過這項工作,或許能對律師行業、對法律體系產生影響。
49歲的律師胡藝平也對中立評估產生了興趣。他是另一家律所的合伙人,擅長商業、國企糾紛的案件。看到招募評估員的通知后,他召集所里另外4名合伙人開了個小型會議,5名合伙人和一名符合條件的律師全部報名。“這是一項全新的、不同于調解的制度,很吸引人。如果從功利的角度講,律師可以獲得從法官角度考慮問題的經驗。”胡藝平說。
經過一周的遴選篩選,姑蘇區法院、區司法局、區律協從近80名報名者中選出了43人。他們多數是各律所的合伙人,其中30多人在蘇州市仲裁委員會任職,整個姑蘇區共兩名教授級高級律師也均入選。
自2019年4月起,姑蘇法院一樓的訴訟服務大廳里多了厚厚一疊藍色封皮的小冊子。冊子列出了所有律師評估員的姓名、性別、律所等信息。一旦當事人同意適用中立評估程序,法院便會編輯一條包括案號、案由的信息,發到評估員們的微信群里。
2019年11月21日下午,區司法局一位工作人員在群中發布一條信息,其中包括8個中立評估的案件,編號從278到285,案由包括離婚、財產糾紛等。8個案子在5分鐘內被律師們分得一干二凈,郟獻濤指指手機,“你看,都是秒殺。”
但一些參與評估的律師,接到的案件并非他們擅長的領域,每次評估前都要花費三四個小時閱讀材料、尋找相關判決,確認案件的癥結所在。朱建軍說,他現在接到的案子有勞動合同、婚姻家事等案件,但暫時未涉及他擅長的建設工程領域,“未來希望能接到這一類的案件。”
此外,如果律師長期參與中立評估,會不會與法院過于親密?郟獻濤認為,目前不用考慮這個問題,“因為評估時,律師不知道案件由哪位法官審理,也不會接觸法官、詢問意見,所以不會造成什么問題。”
為庭審節省時間
有了中立評估室,以往法庭上不理智的爭吵、無據的訴求開始向這里轉移。
半年來,律師評估員紀慧接下了16個案子,除了當事人反悔、拒絕評估的案件外,其余案件均順利調解。這位女律師執業12年,平時做的是合同、商事、房地產類案件,但評估時接下的案子多與婚姻、家事、繼承相關。
“有時候要講法律條文,有時候要講感情,它是理智和情感摻雜的東西。”紀慧說,自己印象最深的一起案子,原告是一位年過八旬的繼母,被告是在十幾歲后就被養母扶養的繼女。爭議焦點只是一臺不足千元的女式電動車,但它就像一個線頭,牽出了雙方數十年的情感、財產糾紛,各種舊事越扯越多、越扯越繁瑣。
在評估室里,老人一坐下就開始抹眼淚,繼女和女婿卻是分毫不讓。紀慧讓雙方發泄了一會兒后,說清了電動車的歸屬,又理清了之前的借貸關系,“但我告訴他們,要想討還借款需要另外立案處理。”
但紀慧知道,雙方不僅需要梳理案件,更需要解開心結。她讓老人離開評估室,告訴夫妻倆生恩沒有養恩大,“這么多年的感情不能被一個又一個的官司破壞掉”。后來雙方調解成功,女婿歸還了老人的電動車,借貸關系則帶回家中討論。
一起案件的中立評估結束后,當事人雙方達成了調解,法官正為他們出具調解書。受訪者供圖
類似的事,時時刻刻在評估室中上演。雖然律師評估員們的個人風格不同,但幾乎都能為當事人梳理法律問題,并提供情緒的宣泄口,“做個心理按摩”。
據姑蘇法院統計,2019年4月至11月18日,該院共受理中立評估案件273件,審結239件,其中訴前調解撤訴78件,占比32.6%;未調撤成功、進入訴訟程序的案件,又有69%獲得訴中調解、和解和撤訴。
即便是那些徹底走完了審判程序的案子,中立評估也并沒拖慢審判程序,反而為法官們節省了時間,“因為評估員組織雙方發言、展示證據之后,對案件的了解已經很細致,因此評估報告都很詳細,對庭審的幫助也很大,”姑蘇法院民二庭法官浦莉說,迄今為止,她和評估員的判斷還沒出過分歧。
“當然也有評估員和法官判斷不一致的時候,但這往往都是證據問題導致的。”郟獻濤說,因為中立評估環節內沒有專業人士對證據進行司法鑒定,所以查證的事實有時會具有局限性,而到了庭審環節,有了司法鑒定,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由于絕大多數中立評估案件的效果不錯,姑蘇法院和司法局經協商,為更好地推動工作,決定將律師評估員增補到60名。2019年9月中旬,姑蘇區律協也向各律所發出了增補評估員的通知。郟獻濤說,他們希望每名律師每月至少評估一起案子,這意味著2020年或許將有700多個案件進入中立評估程序。
新京報記者 龐礴 江蘇蘇州報道
編輯 滑璇? 校對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