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世貿(mào)中心雙子塔在恐怖襲擊中轟然倒塌,人們紛紛逃離 圖/視覺中國
2001年9月11日,他們在襲擊事件的最中心,他們活下來了。此后,他們悼念、療愈、反思、尋覓……20年過去,他們仿佛還生活在那一天的延長線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佳薇
特約撰稿 滿云彤 發(fā)自廣州、紐約
編輯 / 周建平 rwzkjpz@163
灰色晴天
2001年9月11日,星期二,碧空如洗。很多人事后回憶起來,都提到“天氣不錯”。
羅怡達(Thomas Lo)在這天迎來自己的23歲生日。兩周前,他剛跳槽到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從事金融行業(yè),在世貿(mào)中心的南塔辦公。初來乍到,他還不大認識周圍同事。因為是生日,他當天心情很好。
這是個平常的工作日,至少剛開始是這樣的。何塞(Jose Saint Sanchez)如往常一樣,起床、上班。他當天的工作是騰空世貿(mào)中心北塔地下室的一個房間。早上短暫的休息時間過后,他來到地下4層幫同事切割金屬標牌。
當?shù)貢r間8點46分,遠處傳來爆炸聲。何塞與同事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打開隨身攜帶的收音機,想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那天的信號不太好,他們沒收到任何電臺。兩人離開房間。
走廊上,何塞看到一道閃光。隨后襲來的是一股股熱浪。“我們被一股熱氣流擊中了,感覺像在450華氏度高溫的烤箱里。”建筑內(nèi)彌漫著煙霧,雖仍未確定眼前景象究竟為何,他們決意離開。
羅怡達聽到一聲巨響。此刻,站在南塔72層窗邊的他疑惑地望向窗外。窗外飄著紙片狀的殘骸,仿佛在“下紙片雨”。接著,是樓內(nèi)嚷嚷著緊急疏散的尖叫聲。羅怡達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跟著人流向樓下走。
當他來到位于44層的空中大廳時,不少辦公人員聚著閑聊。樓內(nèi)廣播響起,“他們說如果你愿意,可以回到樓上?!钡_怡達覺得廣播里的聲音滿是猶豫和顫抖,“好像不是很有信心?!碑斔m結(jié)著是否折返72樓拿公文包時,大樓開始搖晃。
當時的情景,羅怡達歷歷在目。先是電梯處冒煙,接著,他聽到“金屬在彎曲時發(fā)出的吱吱聲,而且很響”。他認為大樓要倒塌了,自己不會活下來。
從世貿(mào)中心大樓逃脫后,何塞和羅怡達才知道,短短17分鐘內(nèi),兩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機(美國航空11號班機和聯(lián)合航空175號班機)分別撞向了世貿(mào)中心的北塔與南塔。
何塞花了一些時間從地下4層跑到安全撤離的出口。等待他的是金屬與玻璃碎片匯聚而成的“海洋”。他記得“這里昔日是人們吃午飯、享受音樂的場地”。何塞迫切地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穿過馬路,接近巷子拐角處時,一架飛機撞上了世貿(mào)中心南塔——也就是羅怡達的辦公大樓。
如果此刻身處世貿(mào)中心附近,你大概率會與何塞目睹相同的場景。世界成了灰色,天空是灰的,飄落的碎片是灰的。尖叫、痛哭聲不絕于耳,為了躲避飛機碎片,一些人抱頭藏身汽車內(nèi)。紀錄片《911:改變世界的一天》記錄了當時的畫面,被飛機撞擊的大樓高層,火焰如蘑菇云般肆虐,絕望的受困者從101層掉落。時任紐約市長魯?shù)希≧udy Giuliani)第一次看到有人從101、102樓跳下,目睹此景的他覺得“糟透了,絕對是一種情感上的沖擊”。據(jù)統(tǒng)計,有兩百多人因跳樓而喪生。
雙子塔從被撞擊到坍塌,一共用時102分鐘。南塔劇烈搖晃了一會兒后,停止了晃動。逃離大廈的過程匆忙且慌亂,羅怡達記得身旁的女人脫掉了漂亮的高跟鞋,拿在手上。還有一個男人,襯衫被撕掉了,手臂上留有被燒傷的痕跡?;靵y的人群里,保安指揮著向地下疏散,羅怡達順勢逃出大廈。
“像鬼城”,一片灰燼里,只有黑、灰兩種色調(diào),大廈外空無一人。羅怡達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像是走在夢境里,夢里一片狼籍,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墒?,“如果這是夢,為什么會如此真實?”
消失的信號
2001年的紐約,智能手機尚不發(fā)達。撞機事件發(fā)生后,通信訊號時斷時續(xù)。一個明顯的例子是,何塞和羅怡達逃出大廈后,都試圖聯(lián)系家人報平安而無果。一同被切斷的,還有世貿(mào)中心附近的陸上交通。
何塞忘了自己走了多遠,尋找還在運行的地鐵。他住在新澤西州,回家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地鐵。曼哈頓島與新澤西州隔著哈德遜河,平時只需15分鐘,便能輕松穿越兩州。在34街,何塞碰到一個警察,對方告訴他,輪渡還能用。他是坐船回到家的,到家已是下午3點半,他用力地擁抱了妻子和母親。此時距離他逃出世貿(mào)中心已過去6個小時。
住在皇后區(qū)的羅怡達有著相同的遭遇。對他來說,回家是不斷做選擇題的過程。比如說,有兩層的布魯克林大橋走哪一層更安全?如果他們(恐怖分子)把橋炸毀,該怎么辦?他轉(zhuǎn)了幾次巴士,“用了三小時”,回到自己熟悉的街區(qū)。
顯然,9月11日的紐約城還沒做好準備。當?shù)谝患茱w機撞向世貿(mào)中心大樓時,人們以為這是意外——“某個飛行員的自殺行為。”魯?shù)显诩o錄片《911:改變世界的一天》中稱,“起初我們把這當作一種緊急情況,以為能用過往的經(jīng)驗解決。”但當?shù)诙茱w機撞向大樓時,“這糟透了,史無前例。而我們對此毫無準備?!?/p>
到家之前,不知怎地,羅怡達接到了一位好友的來電。兩人愉快地相約吃披薩,慶?!靶疫\逃生”。這期間,他又嘗試聯(lián)系了一次父母。電話撥通,先是沉默聲,然后是長長的啜泣。母親喚他達達,他急忙應答。
“9·11”事件發(fā)生的當天,羅怡達的父母正在威尼斯度假。這是他記事以來父母的第一個假期。他來自一個華人移民家庭,出生在紐約。在他出來工作以前,為了供養(yǎng)他和兄弟上學,父母總在攢錢,不敢懈怠。
失聯(lián)的六個小時里,父母不確定羅怡達是生是死。他們離開了游船,回到旅館等待消息。接到電話后,兩人開了香檳慶祝。這天羅怡達剛滿23歲,母親告訴他,你重生了,有23個天使護送你逃離世貿(mào)大樓。
德寧的經(jīng)歷中似乎沒有天使的眷顧。2001年9月11日是她與丈夫杰羅姆(Jerome Lohez)休假回來的第二個工作日。兩個月前,杰羅姆剛獲得美國綠卡,他們在秋天到來前回了趟杰羅姆的家鄉(xiāng)法國探親。那趟旅行,兩人見了家人,還有多年未見的朋友,“那幾乎變成他的告別之旅?!钡聦幷f。
9月11日早上7點多,杰羅姆與德寧甜蜜吻別,8點左右到了辦公室。當天他將完成一份報告。德寧位于新澤西的公司能清楚望到雙子大廈。北塔被撞時,她正忙于工作。同事沖到她辦公室里拉她去看,但她拒絕了,說,怎么可能。
接著是南塔。德寧望著落地窗外冒著黑煙的兩幢大樓“傻了眼”。處在爆炸中心對岸的新澤西,見證者鴉雀無聲。德寧看見“女人們暗暗流淚,但沒有一個人發(fā)出大聲的嚎啕”。
德寧不停撥打杰羅姆的手機號,每次都被直接轉(zhuǎn)入語音信箱。杰羅姆在26樓,她相信他“逃生的機會很大”。
不好的預感是隨著時間推移一點點累積的。紐約的交通恢復后,杰羅姆的同事自發(fā)跑到德寧家探望,送去水果、食物?!八麄兌际巧€者,”德寧說,但沒人提到杰羅姆。
杰羅姆的公司設立了電話熱線,德寧打去詢問。接線員先是說,有人匯報你丈夫活著。等第二通電話再打去,對方換了說辭,“我們不知道你丈夫的下落?!?/p>
在杰羅姆失聯(lián)的第五天,德寧做了一件原先沒想過的事。她去了法院,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冠上杰羅姆的姓氏。從此,Dening Wu變成了Dening Wu-Lohez——這個名字沿用至今。
兩人結(jié)婚五年,她一直沒用杰羅姆的姓氏,覺得有損自己的“獨立性”。但現(xiàn)在,在那個壞消息被宣布之前,她急切地想抓住點什么。
“我怕人們忘記”
德寧改名的那天,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她和朋友趕去“9·11”救援總指揮部查幸存者名單,從字母A到Z,一路看下來,都沒找到杰羅姆的名字。她擔心自己眼花,又看了兩遍。兩個隨行的朋友重復了相同的動作,還是沒有?!安豢赡?,你們做事不認真?!钡聦幒币姷貙ε笥褌儼l(fā)了火。
她感到憤怒。她把自己鎖在臥室里嚎啕大哭。臟衣籃里杰羅姆的衣服還留有他的體味,德寧聞了又聞。采訪進行到這部分,德寧有些哽咽。再次回憶,她仍覺得“It’s so hard”。德寧告訴我,“你知道嗎, 改名是對他的紀念?!?/p>
有時候,德寧會幻想,杰羅姆“可能因為失憶,困在某個精神病院”,又或者,“他對生活厭倦了,這只是他擺脫我的一個辦法。”她知道這很蠢,但仍懷抱著一點希望。
噩耗是8個月后傳來的。一個下著雨的星期天,急匆匆的敲門聲后,德寧收到了警方送來的字條。她打過去,電話那頭是尸檢中心的工作人員,對方稱,通過DNA檢測,他們找到了杰羅姆的身體組織,請她來核實。
并非完整的遺體,而是杰羅姆的腿、胳膊、手等部分。工作人員問德寧要不要看照片,她拒絕了。其實直到今天,德寧仍無法確知杰羅姆生前的最后時刻經(jīng)歷了什么。尸檢官告訴她,杰羅姆的遺體未受煙熏,肌肉沒有緊張。這說明“他是很快就死去的,沒有受到任何痛苦”。
“我想他應該要落葉歸根,”德寧親自將杰羅姆的遺體送回法國?!?·11”以后,杰羅姆的爸媽賣掉了巴黎的房子,搬到里昂附近的鄉(xiāng)下。生活一切從簡,并立下誓言,“此生再也不踏入美國?!彼麄兊拇_做到了。
墓碑上的悼文是德寧精心挑選的,原文來自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 M. Forster)的小說《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
"唉/沒有我的十年/玫瑰繼續(xù)開花,小溪將繼續(xù)奔流/但那些暗中知曉我心意的人/他們會來我的墳墓前看我……”
這段話講出了德寧的心聲。她篤定與杰羅姆的“心靈相通”,她知道自己會再去看他。
“9·11”以后,德寧對恐怖主義有了更深的體悟。數(shù)據(jù)顯示,“9·11”襲擊事件中的遇難者近3000人?!拔沂チ艘粋€丈夫。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這只有1%的可能,但這個可能性發(fā)生在了我頭上。”
她一度帶著恨意抵達中東。初下飛機,蒸騰的熱氣與人氣撲面而來,她很難將之與恐怖分子聯(lián)系起來?!拔覀儾贿^是蕓蕓眾生,沒有人帶著敵意要消滅你?!蓖蟮娜辏龜?shù)次往返中東與美國。
這是流浪者的療傷與自救,在陌生的國度,面對亙古的遺跡,德寧恣意地大哭。彼時,她不知道人生該怎么走,她一個人跑到全世界旅行。去過的國家里,她最愛約旦。貝都因人熱情、堅韌,與她頗為投契。在黎巴嫩和埃及時,她不大適應當?shù)厝说牡淖雠?,“埃及人民很耐心,也很善良?!彼畲蟮母形蚱鋵嵤恰爸袞|并非外界印象中的鐵板一塊,它由許多個國家構(gòu)成”。
她也試過加入“9·11遇難者互助小組”這類社群,但在小組定期的談心中,“反而是更深的孤獨感”。有著移民背景的德寧又一次感受到了文化隔閡,只不過,她不能再講給杰羅姆聽。關(guān)于杰羅姆,父母、公婆很少和她聊,她也擅長將最深的悲傷藏在心里。
“9·11”事件后第二年,哥倫比亞大學提供給德寧全額獎學金,她離開了自己的全職工作,回歸校園,修讀國際經(jīng)濟政策與能源管理。2005年,在時任法國駐美大使Fran?ois Delattre的幫助下,德寧成立了以杰羅姆命名的基金會(Jér?me Lohez 9/11 Scholarship Foundation),促進中法美三地學生的學術(shù)、文化交流。
在致辭中,德寧寫道,“基金會的成立是為了紀念一位已故的年輕人,他是一位相信人道主義的工程師?!闭Z言克制且深情。再早些時候,德寧給兩人相遇的母校斯蒂文斯理工學院捐過一筆錢,資助學生。
初衷說來簡單,源于一種希冀——德寧希望大家“不要忘了他們(遇難者)”。這是她紀念杰羅姆的另一種方式。
“你只是不能忘記。”對生者來說,這或許是對遇難者最好的紀念。約翰(John Bates)是“9·11追憶行走”活動的 (9/11 Walk of Remembrance)組織者之一,這項活動開始于2002年,受到紐約市警察局的支持。
每年追憶活動開始前幾個月,約翰會和志愿者一起去消防站,動員消防員參加。能參加自然很好。但被拒絕,他也可以理解,“這是一道傷痕?!奔~約市消防局的數(shù)據(jù)表明,“9·11”事件中,消防員是最大的罹難群體,有343名消防員喪生。
約翰永遠不會忘記,“9·11”當天他在休假,看到新聞后,他打電話給朋友,對方告訴他被派去的消防員全部遇難。他也不會忘記,那天他把車停在了一個消防站門口,留了襪子、食物,還有一瓶威士忌。他想,這些能撫慰人心。他最不能忘的,是世貿(mào)大樓上的熊熊烈火。
“你會遇到許多大事。畢業(yè)是大事,結(jié)婚是大事,生子是大事。但‘9·11’,它是最糟糕的大事。”約翰說,“我們正在做的(‘9·11追憶行走’活動),是喚醒民眾對‘9·11’事件的意識,我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離開我們的人?!?/p>
變化
何塞一直保留著逃生時穿的衣服。衣服被煙霧熏得發(fā)黑發(fā)黃,他收進塑料袋里,一放就是好多年。但前幾年的一天,他把它們都丟了,“是時候放手了?!?/p>
何塞今年62歲了,若不仔細觀察,似乎很難看出來。六十余年的生命里,他經(jīng)歷過兩次爆炸事件,一次是著名的“9·11”恐怖襲擊事件,另一次仍發(fā)生在世貿(mào)中心大樓。1993年,一輛停在北塔停車場的汽車發(fā)生爆炸,造成6人死亡、1042人受傷。后經(jīng)證實,車內(nèi)裝了重達680公斤的炸藥。何塞記得自己離被炸死的人只有幾英尺遠。
他的確是幸運兒,“被保佑的?!辈贿^,幸運兒的生活并不令人羨慕。“9·11”后,因為創(chuàng)傷后應激反應,何塞無法再乘坐地鐵,他離開了紐約,換了一份不用坐地鐵通勤的工作。另一后遺癥是背部的傷,隨著年齡漸長,疼痛感愈發(fā)明顯。
還有一些看不見的變化,比如說,何塞接受了4年心理治療。很少有噩夢,他猜測是因為生命的無常讓他學會了面對不確定。又比如,他不再接受在人滿為患的大廈里工作,那讓他不安。他坐過幾次地鐵,仍感到焦慮。
何塞是極寡言的人,有點靦腆。生活中能稱作朋友的人,好像只有兩個。他很少和朋友聊心里話,心事埋在心底。過去20年,他試著只專注自己的生活,盡量不理會外部世界的變化。
他喜歡音樂和畫畫,在旋律和線條里,他感到自己被療愈。離退休不到一年,何塞希望(退休后)能搬到一個更大的房子,“有更多的創(chuàng)作空間。”
美國衛(wèi)生局世貿(mào)中心健康登記處進行的大型流行病學研究表明,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 (PTSD) 癥狀是“9·11”最常見的健康影響。多達20%曾直接暴露于世貿(mào)中心災難的成年人經(jīng)歷過這種情況(可能的群體包括但不局限于“9·11”中受傷或受煙霧影響的人;目睹或知道“9·11”事件恐怖性的人;“9·11”事件后沒有獲得社會支持的人),這個比例大約是一般人群中PTSD癥狀發(fā)生率的四倍。
羅怡達屬于比較特別的幸存者。他幾乎沒出現(xiàn)創(chuàng)傷后應激反應,反而覺得幸運。許多朋友聽了他的遭遇后,總會略帶安慰地補上一句,“喔,這真是一個糟糕的生日?!绷_怡達不這么看,他設想過許多種可能:“如果飛機撞的樓層再低一些呢?如果我選擇回去拿包呢?”
現(xiàn)實沒有如果,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生日。很幸運,我活了下來?!?/p>
“9·11”發(fā)生后不久,羅怡達辭去了摩根士丹利的工作,改讀醫(yī)學院。彼時,他剛20出頭,對人生要走什么路仍迷惑不清。但他決定成為一名醫(yī)生,“通過幫助別人來讓自己的生命更加完整。”
他常把“重要的是心存感激,不要迷失在忙碌的城市里”掛在嘴邊,這些生存哲學基于對“9·11”的反思。他越來越覺得健康、水、食物、睡眠、氧氣這些基本要素十分珍貴,但最珍貴的,“是和愛的人在一起度過的時間——吃餃子?!?/p>
現(xiàn)在,羅怡達是一名麻醉師。2020年4月紐約疫情最嚴重時,他在前線負責為新冠確診患者插呼吸管,兩個月沒回過家。這是他經(jīng)歷的另一場“對人類的戰(zhàn)爭”。雖然一個是病毒,一個是恐怖主義,羅怡達覺得兩者有相似之處。
價值判斷
20年聽起來很長。
德寧不相信時間這樣快,快到她其實沒想清楚“怎樣的生活才是有價值的”,倏忽就過去了。她資助的51個學生里有不少人已結(jié)婚生子。保持聯(lián)系的不多,這點令她有些失落。不過后來她很快想開,“幫助別人本身”已經(jīng)帶給她快樂,“不能想有回報的。”
德寧喜歡小孩子,與杰羅姆最初的人生規(guī)劃也是好好工作,生個孩子,“過普通人的生活?!庇媱澾€沒實踐,杰羅姆卻過世了。
其實,兩人并非沒聊過死亡的話題。與杰羅姆剛結(jié)婚時,兩人聊起“怕不怕死”的問題,德寧媽媽罵他們不吉利。沒想到一語成讖。
這些是后話了。在當年的對話里,杰羅姆說,“Baby,如果你死了,我當然會繼續(xù)活著。可是我會徹頭徹尾地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許我會離開紐約,到森林里做一個守陵人?!苯芰_姆喜歡用哲學的眼光看問題,安慰德寧,“你知道嗎baby,我們的生命在歷史長河中十分渺小?!?/p>
德寧眼里的杰羅姆“像大哥哥一樣”,盡管后者比她還小幾歲。德寧是更感性的一方,她不愿聽這樣過分理智的話語,反駁道:“我不在乎歷史長河,我在乎的是能和你相擁,觸摸到你的皮膚,聞到你的體味?!?/p>
兩人在政治觀點、生活情趣等方面的投契,總讓德寧有種錯覺,“我的運氣用完了,再也找不到這么完美的人?!笔ソ芰_姆后,德寧獨身20年,住在一套單人公寓內(nèi)。
不是沒人追,20年里她身邊陸續(xù)出現(xiàn)過幾個追求者。有一位在了解她的情況后,對她表達心意,但前提是,她要停掉杰羅姆基金會的工作。這份示愛被德寧直接拒絕。她必須承認,杰羅姆已經(jīng)成為自己“生命當中的一個部分,不可能被剔除”。
在“9·11”事件中失去丈夫的女人被稱作“9·11寡婦”,德寧認識的一個女人在丈夫死后選擇改嫁,決然切斷與過去所有人的來往,與前夫的孩子也被送還給前夫的父母。德寧理解對方擁抱新生活的渴望,卻不認同。
媽媽時常勸慰她,許多長久的婚姻質(zhì)量其實不如她與杰羅姆的。道理都明白,只是她好像還有一些期待,卻不再抱希望。她計劃55歲退休后,買一套單身公寓,住得離妹妹近些。
接受采訪的最近這段時間,德寧忙著做一些價值判斷。53歲,沒有組織家庭,沒有孩子,“這輩子也許不會有孩子”——她似乎離曾經(jīng)暢想的生活越來越遠。她問我:“我這20年成就了什么?你覺得這些學生能算成就嗎?”
這當然不是后悔,只是,她說自己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