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侯乙”青銅連禁大壺,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風物君語-
荊楚大地的顏色
是楚辭在流淌
湖北人,總是喜歡把自己的家園稱為“荊楚大地”,短短四個字,仿佛凝聚了千秋的浪漫與驕傲。
▲ 曾侯乙編鐘,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什么是荊楚?
她是火神祝融與青銅的旋舞,是寫在竹木之上的楚辭,是逶迤如江漢奔流的玉器,是云夢魚躍,是鳳凰涅槃。
▲ 青花四愛圖梅瓶,元,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青銅器、漆器、絲綢織物、瓷器……一件件楚地文物,造就了中國文物發現史上一個又一個高峰,也組成了光輝燦爛的——荊楚文化。
黯金生綠:青銅時代巔峰看湖北
“盤龍雄筑長江邊,一睡三千五百年”,上世紀五十年代發現的商代盤龍城,是武漢地區最早的城市遺址。這個名字源自考古發現地黃陂區盤龍湖畔。這座幾乎和鄭州商城(商代早中期都城)同時期的城邑,被視為“武漢之根”,是武漢地區城市文明的奠基。
▲ 曾侯乙尊盤,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失蠟法是用融入油脂的蜂蠟制成內模,敷上泥漿預留孔洞后制成外范,干燥后,高溫燒制,蜂蠟融化后由孔洞排出成為空腔,后從孔洞注入銅液,冷卻后剝去外范即成。 攝影/動脈影
青銅,是當時的“國之重器”。盤龍城則是商朝向南方推進的軍事重鎮。湖北青銅從何來?早在4000年前,先民就開始在長江中游南岸的大冶銅綠山露天采礦。商周時期,這里已有深達百米的礦井。源源不斷的青銅被發掘出來,再送到盤龍城冶煉鑄造。遠至安陽殷墟、寶雞的西周墓地、近到著名的曾侯乙墓,都用到來自盤龍的青銅。這里,是曠古青銅時代的有力支柱。
▲ 李家嘴1號墓出土的提梁卣(yǒu),商代,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盤龍城時期的青銅器,并不多見后來楚地青銅器的繁復多姿,而是頗具中原地區的恢弘大氣。
如李家嘴1號墓出土的提梁卣,鑄造精致、紋飾細密,是早商時期目前所知最早的銅卣,也是我國已知最早使用分鑄法鑄成的青銅禮器;李家嘴2號墓出土青銅鉞(yuè),是軍事權力的象征,通高41.4厘米、刃寬26.7厘米,是目前所見商代前期最大的一件鉞。這兩件瑰寶,正應了那句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
▲ 李家嘴2號墓出土青銅鉞,商代,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盤龍城只是楚地青銅時代的開端,這之后,楚人攻取江漢平原,以大冶銅綠山所產青銅為根基,逐步崛起。楚人的浪漫精神,也讓青銅的厚重隨之起舞。中原文化與楚文化的交匯與融合,再加以楚人銳意進取的精神,就意味著超越。一個青銅時代的巔峰,自此而始。
▲ 曾侯乙銅建鼓座,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來自湖北隨州的曾侯乙墓青銅器,是湖北青銅器的代表。曾國雖然是周天子的封國,卻處于楚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其青銅器也兼具中原文化與楚文化兩者之美,日用器具的精美考究和禮器的繁復精美,都做到了極致,因此,也很難用一兩個詞去概括形容。
除國寶曾侯乙編鐘之外,有巧妙的古代“冰箱”曾侯乙銅鑒缶;有一鼓作聲,群龍齊舞的曾侯乙建鼓底座;有用失蠟法、焊接等高級工藝制成的曾侯乙尊盤,其玲瓏展卷,婉轉曲折,實在難以用語言描摹。
▲ 青銅鹿角立鶴,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曾侯乙墓青銅器,也不乏簡約沉凝的力量。青銅鹿角立鶴,是否曾撐起過當時曾候座下的懸鼓,已不得而知,卻以同款雕塑的身份,在兩千多年后的隨州火車站前沉默肅立,成為一座新生古城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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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王勾踐劍,春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這個青銅時代的巔峰,同樣見證了楚人發展的巔峰。越王勾踐劍和吳王夫差矛這一對老冤家,也不免“身處異鄉”,都在荊州市江陵縣望山楚墓出土,相距不過兩公里,展廳更是近在咫尺,為楚人刻下一段“篳路藍縷以處草莽”,開拓江漢平原,進而一統長江流域的千秋史詩。
紅黑間彩:顏色在漆器上跳舞
荊楚大地的青銅器,融合了中原文化的肅正與荊楚文化的飛揚。而匯聚了陶器、雕刻、書畫等諸多藝術的后來者漆器,更能完整地代表楚文化的高峰。
▲ 漆方盒局部,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所謂“朱畫其內,墨染其外”,制作漆器,要用割取自漆樹的生漆,和木質、竹質等不同材質的胎器。湖北位于我國漆樹分布核心區內,也生長著繁茂的竹木,制作漆器的傳統,可上溯至四千多年前的石家河時代。這種藝術在戰國至西漢年間達到巔峰,其后一直綿延不絕。即便是今日,恩施的毛壩漆和十堰竹溪的生漆,依然是馳名全球的中國特產。
▲ 彩繪對鳳紋漆圓耳杯,戰國,荊州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漆器這一曲明快沉凝交織的紅黑二重奏,不同于青銅器的博大嚴肅,真正把藝術寫進了楚地人的生活:居家生活里的盒、盤、奩、梳;用于起居的幾、案、臥床、枕;供宴飲的壺杯碗筷、琴瑟笙簫;乃至文具盒、毛筆、削刀鞘等文書工具……楚國人,什么都能拿來做成漆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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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繪龍鳳紋漆盾,戰國,荊州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楚人把浪漫書寫在生活的每一處,如圓奩上彩繪的《車馬出行圖》上,便可見極為尋常卻有趣的生活。就連楚人的死后世界里,也有姿態神異的鎮墓獸、羽人、飛鳥、臥鹿相伴,讓我們得以一窺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獨特生死觀念。
▲ 《車馬出行圖》局部,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善于奇思妙想,在不可能間得窺玄妙的楚文化,尤在一件全長不過五十多厘米,通高僅十五厘米的木雕座屏里得以呈現。座屏周邊蟒蛇青蛙懷繞,屏面則鏤空透雕出鳳、鳥、鹿、蛇互相穿插,彼此爭斗的姿態,形象飛動,跳躍宛轉,猶如一曲回響的舞蹈,真可以說是大千世界濃縮于一方寸之間了。
▲ 彩漆鳳鹿木雕座屏,局部,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脂白青碧:玉器串起荊楚歲月
溫潤的玉器,是一條貫穿荊楚文化的線,從新石器時代久遠的圖騰,到春秋戰國的浪漫舒展,再到明代梁莊王墓里的“金玉滿堂”。這條線如同曾侯乙墓出土的十六節龍鳳玉掛飾,環環相扣,綿延不斷,時刻映照著荊楚文物的文脈。
▲ 十六節龍鳳玉掛飾,戰國,湖北省博物館藏。它打破了商周時期“一坯一器”的工藝傳統,將玉的各部分單獨雕琢,再串連成一件,堪稱鬼斧神工。 攝影/動脈影
距今4000多年前的石家河文化的發現,改變了人們對遠古南方文化的看法。什么是石家河?這得從云夢澤說起。霧靄蒼茫的云夢澤,存續時間約為7000余年,鼎盛時面積約有6.6萬平方公里,東至蘄春,南抵洞庭湖,西起枝江,北達荊門、天門一帶。石家河古城便是云夢澤西北側的港口城邦,是最深入云夢澤的臺地,擁有優越的交通地理位置。
▲ 玉人頭像,新石器時代·石家河文化,芝加哥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石家河遺址出土的精美玉器,代表了史前中國乃至東亞地區玉器加工工藝的最高水平。玉器大都屬于祭祀用品,說明石家河可能不僅僅是工商業中心港口,而是云夢澤區域乃至整個長江中游平原的宗教、文化、權力中心。玉器里特別有一件新石器時代鳳形佩與其他精美的鳳形玉器,可能便是楚文化里鳳圖騰的源頭。
▲ 鳳形佩,石家河文化,新石器時代,國家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玉器同樣象征權力,在中原與楚文化交織的盤龍城遺址,便有李家嘴2號墓、3號墓分別出土的兩件大玉戈。其中3號墓的玉戈長94厘米,寬11厘米,厚僅0.5厘米,是目前所見中國歷代玉戈中最大的一件,與青銅鉞一樣,是軍事統率權的象征,而另一件綠松石鑲金片龍形飾,則是中原文化系統所見最早的成型金器。
▲ 綠松石鑲金片龍形飾,商代,盤龍城遺址博物院藏。 攝影/動脈影
春秋時期,孔子說君子比德如玉,將玉石的美感推崇到極致。玉自此被賦予新的意義,從祭祀與神權中跳脫出來,為人的精神畫龍點睛。春秋戰國時期,在湖北多地出土的玉器,多有云紋舒展,龍鳳起舞的特征。藝術和時間的力量,凝結在一條條高度卷曲的龍形之中,仿佛下一刻,它們就要盡情舒展,逍遙于天地之間了。
▲ 神人御龍玉佩,戰國,荊州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金彩輝映:梁莊王墓的“西洋往事”
湖北鐘祥,名字源于明嘉靖皇帝取的“祥瑞鐘聚”四字。明代的鐘祥也因為出了個嘉靖皇帝,從一座小城升格為“承天府”。這里有眾多明代墓葬,2000年初至2001年初,梁莊王墓先后三次遭炸盜未遂,為了保護文物,經國家文物局批準,湖北省考古研究所聯合當地考古隊對梁莊王墓進行了搶救性發掘。在打開墓門的一瞬間,珠光寶氣震驚了世人。
▲ 金爵,梁莊王墓出土,明,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墓主梁莊王朱瞻垍,是明仁宗朱高熾庶九子,明成祖朱棣之孫。他“好學樂善,孝友謙恭”,一生既無顯赫戰功,也無驕人政績,死后還因無子失去封地。但就是這么一位平平無奇的親王,豪華程度在明朝皇室墓葬中,僅次于明十三陵。5300余件出土文物,超過已發掘明親王墓的總和,國內已知的七座金帽頂,就有六座出自這里。十三條金玉腰帶,更是滿足一切對“金碧輝煌”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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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1:金鑲寶帽頂。圖2:金鑲寶石白玉鏤空云龍冠頂。圖3:金花絲鑲寶石帽頂。圖4:金鑲無色藍寶石帽頂。圖5:金鑲藍寶石帽頂。梁莊王墓出土,明,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為何梁莊王墓如此“金玉滿堂”?首先,梁莊王作為明仁宗幼子,受到明仁宗、宣宗的喜愛,多次得賜寶物;其次,梁莊王無子,眾多的財富無人繼承,只能作為墓葬。但最重要的是,梁莊王所處的時代,正值明朝的“黃金時代”。
▲ 金鑲青白玉隱起云龍紋絳環。梁莊王墓出土,明,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當時是明成祖朱棣盛世之后的“仁宣之治”時期,是一個政治經濟十分繁榮的大時代。明朝前后數次派鄭和下西洋,擴大了中國與世界的交往。《瀛涯勝覽》、《西洋番國志》提到忽魯漠斯(今波斯灣霍爾木茲,當時東西方珠寶貿易集散地之一)有“青紅黃雅姑石,紅刺、祖把碧、祖母刺、貓睛、金鋼鉆、珍珠”等七種珠寶,人們卻一直沒有見到實物。
直到人們見到梁莊王墓出土文物之中的18種各色寶石,以及紅、藍、祖母綠、金綠這四大名貴寶石,才與這些記載一一照應。梁莊王墓中帽頂、腰帶上鑲嵌的各色寶石,正是鄭和下西洋時所帶回的珠寶。
▲ 金累絲鑲寶青鏤空雙鴛牡丹挑心,梁莊王墓出土,明,湖北省博物館藏。 圖/視覺中國
更重要的,是梁莊王墓出土的兩件金錠,其中的一件“西洋等處買到捌成色金錠”,正是鄭和第五次下西洋買回的黃金,也是目前發現與鄭和下西洋有直接聯系的文物,極為珍貴。根據史料及墓志記載,梁莊王朱瞻垍生于鄭和第三次下西洋歸來(永樂九年) 之際,并于鄭和第六次下西洋歸來(永樂二十年)時封梁王,鄭和帶來的稀世珍寶,應當是梁莊王大婚時所賜。一座小小的古墓,就這樣與中國與世界之間的一段風云際會聯系了起來。
▲ 梁莊王墓出土的另一塊金錠,明,湖北省博物館藏。 攝影/動脈影
青銅的清越古音、漆器的浪漫鼓點、玉器的溫潤雅歌、金飾的繁華交響,如此四個不同的樂章,也不過是荊楚文化的冰山一角。她的全貌,還等待你踏足湖北,去探訪,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