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1960年1月4日,法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爾貝·加繆與友人乘車前往巴黎的途中,不幸遭遇車禍身亡。六十年后的今天,我們謹以此文深切地懷念他。
阿爾貝·加繆被認為是一位荒誕哲學家。然而什么是荒誕?
加繆的荒誕是存在主義的荒誕嗎?他認為,“荒誕本質上是一種分裂,它不存在于對立的兩種因素的任何一方,它產生于它們之間的對立”,具體地說,“荒誕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兩者的共存”,所謂“共存”,其表現形式乃是人類社會。
但是,認識到此并未完結,僅僅是邁開了第一步。在加繆看來,荒誕只是個出發點,重要的是面對荒誕采取什么態度,即在荒誕的條件下,人應該如何行動。
是以死來結束荒誕的狀態?還是以反抗來賦予人生某種意義,從而獲得幸福?顯然,加繆的選擇是后者,所以,他說西緒福斯是荒誕的英雄的典型。
貫穿加繆一生的,也正是這樣一種勇往無前的反抗。在這反抗中,不僅有孤獨,更有團結。我們看到,最深刻的絕望中,包含著最深刻的熱情。如同加繆所說:“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1915年,兩歲時的加繆。
“他必須獨自學習,獨自長大,在力量上,在能力上,獨自發現他的道德和真理,終于成長為男子漢,然后更加嚴酷地再誕生一次,也就是面對他人......”——《第一個人》
孤獨與團結——影像中的加繆
文|郭宏安
他是孤獨的,但他在普通人中間收獲了友誼。
加繆孤獨嗎?孤獨,但是他在“眾人”之中,正如他的女兒所說:“我的父親和那些人在一起……他們每天都兢兢業業地做著他們該做的事。不知其名。”
2009年,當時的法國總統薩科齊打算將加繆的遺體移至先賢祠,受到加繆的兒子讓·加繆的反對,被指為“利用和消費”加繆,遂作罷。同年,由加繆的女兒卡特琳娜·加繆編輯的《孤獨與團結:阿爾貝·加繆影像集》出版,兩者之間大概不會有什么聯系。
可是,它們的價值會有什么不同嗎?先賢祠是供奉法蘭西民族最孚眾望的賢人的地方,如雨果、左拉、居里夫人等,可供法國人和世界各地的游客瞻仰膜拜,身價可謂大矣。一本影像集,加繆的一生可通過照片呈現出來,一個人的形象活生生地立在讀者眼前,可謂親切又直接。兩種尊重的方式,一虛一實,如何選擇?加繆的兒子替他的父親做了選擇,說:“父親一生反對虛名,是不會同意住進先賢祠供人膜拜的。”看來,這對雙胞胎子女是理解他們的父親的,死在先賢祠里的高臺上,不如活在一張張照片里。
《孤獨與團結》,[法]卡特琳娜·加繆著,譯林出版社2014年1月版。
2013年是加繆誕辰一百周年,譯林出版社于年末推出這本影像集,于是,這位親切而鼓舞人心的作家形象,再次在中國讀者心中復活。
阿爾貝·加繆因為不愛虛名,所以是孤獨的,但是他在普通人中間收獲了友誼。他幼年貧窮,中年清貧,一生沒有錢,一生蔑視奢華,但是一生追求簡單的快樂,縱情享受“大海和陽光”給予每個人的饋贈,“義無反顧地生活”。他在1957年獲得了諾貝爾獎金之后,有錢可以買房了。他不愿住在巴黎,在巴黎的知識分子中間感到“渾身不自在”,對“很豪華的生活”感到“疏遠”和“憐憫”,就在普羅旺斯的一個小村莊盧爾馬蘭買了一棟房子,終于可以不受干擾地安心寫作了。
盧爾馬蘭,一個“莊重而嚴峻”的地方,一個只有六百人的地方。然而,這個小村子容不下他,兩年之后,他死于一次車禍,他說過:“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死于車禍更愚蠢的了。”可是他竟死于車禍,死于發生在一條九米寬三車道空無一人剛剛下過微雨的通衢的車禍,荒誕啊,人生!
1941年,阿爾貝和弗朗西娜·加繆回到阿爾及利亞。他們住在奧蘭,沒有固定的工作。弗朗西娜是高級小學教師,加繆在一所私人學校教書。弗朗西娜靠著加繆,他們畢生相互照顧。
“對未來真正的慷慨在于把一切都獻給現在。”——《反抗的人》
阿爾貝·加繆的墓地不在巴黎,而在盧爾馬蘭,2011年的深秋,我去看過。在一個小小的公墓里,一叢荒草下,有一方粗糲的、沒有打磨過的石頭,上面刻著“阿爾貝·加繆1913-1960”的字樣,沒有墓志銘,旁邊是他妻子的墓,墓碑卻比他的大而整齊,周圍是一些當地普通居民的墓地。加繆孤獨嗎?孤獨,但是他在“眾人”之中,正如他的女兒所說:“我的父親和那些人在一起,所有的那些人,人數最多的那些人,他們每天都兢兢業業地做著他們該做的事。不知其名。”他在他們中間發現了友愛,發現了“他們對幸福之絕望的追求和他們的兄弟之情”。
加繆的女兒卡特琳娜知道,用照片呈現一個人的一生是困難的,因為“事情的本身是虛幻的:一個生命是變化,懷疑,矛盾。”但是,一位叫做雅克琳·列維-瓦朗齊的批評家告訴她:“……他向我們呈現的神話,遠非一些美麗的謊言,從而出賣了真實,這些神話揭示了人類條件的深刻的真理、世界的美、人的痛苦、他們的孤獨、他們對生命的熱愛……”
這本影像集除了簡短的前言和照片的說明之外,幾乎所有的文字都出于加繆的作品,這固然需要對加繆的作品爛熟于心,更為重要的是,對加繆的生活的每一重要階段選用適當的文字。卡特琳娜·加繆將加繆的活動分為“起源”、“覺醒·行動”、“反抗”和“孤獨·團結”四個階段,其中“孤獨·團結”所占的篇幅最多,與影像集的名字相呼應,表現了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懷念之情和理解之意,這是需要讀者特別留意的。
1943年,加繆在《蒼蠅》彩排時第一次遇見讓-保羅·薩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站立的人中左一為雅克·拉康,左三為詩人彼埃爾·勒韋爾迪,右一為波伏瓦,右三為畢加索。坐著的左一為薩特,左二為加繆。幾年后,加繆和薩特這兩位好友因為哲學思想,以及對馬克思主義與革命的態度不合而反目成仇。
“在知識社會中,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有一個印象,即我有某種東西需要別人原諒。我不斷地有一種感覺,我破壞了小圈子的某種規則。當然,這使我失去了真性情,而沒了脾性之后,我感到了厭倦。”——《我為什么從事戲劇?》
荒誕在于人與世界的共存
加繆的荒誕是存在主義的荒誕嗎?他認為,“荒誕本質上是一種分裂,它不存在于對立的兩種因素的任何一方,它產生于它們之間的對立。”
阿爾貝·加繆的一生始于貧窮,終于清貧,但是他并不以為恥,為困,為苦,或為罪,他說得好:“貧窮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種不幸:光明在其中撒播著它的財富,甚至我的反抗也被照亮了。”貧窮與光明,貫穿了他的一生。他從不羨慕,從不嫉妒,從不覬覦,沒有“怨恨之心”,而是更熱情地投入靈與肉的狂歡之中,他“生活在窘迫之中,生活在某種快樂之中”。
他坦然地面對貧窮,免除了嫉妒之心,這首先來源于他的家庭、他童年的生活環境,他說:“免除嫉妒,我首先要歸功于我的親人,他們幾乎什么都缺,卻幾乎什么也不羨慕。這個家庭甚至不識字,它以沉默、謹慎、自然而樸素的驕傲給了我最高的教誨,我畢生受用不盡。”他以貧窮為驕傲,為高貴。他的幸福在于心靈的高貴:“我從來也不能沉醉于人們所說的室內生活(它常常與內心生活相反);所謂的資產者的幸福使我厭倦,使我害怕。”貧窮與高貴,在他并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但是,他為普通人的貧窮與苦難發出了抗議的呼聲。貧窮而有尊嚴,這是他的選擇,這種選擇使他在荒誕之中找到了一條幸福的道路。
1946年8月,加繆與一對雙胞胎兒女在一起。
“當人們觀察時間的時候,它流逝得并不快。它感覺到有人在看著它。但是它利用了我們的分心。也許存在兩種時間:人們觀察的時間和改變我們的時間。”——《加繆筆記》
阿爾貝·加繆被認為是一位荒誕哲學家,然而什么是荒誕?加繆的荒誕是存在主義的荒誕嗎?他認為,“荒誕本質上是一種分裂,它不存在于對立的兩種因素的任何一方,它產生于它們之間的對立”,具體地說,“荒誕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兩者的共存”,所謂“共存”,其表現形式乃是人類社會。這是加繆的荒誕與存在主義的荒誕不同的地方。
但是,認識到此并未完結,僅僅是邁開了第一步。在他看來,荒誕只是個出發點,重要的是面對荒誕采取什么態度,即在荒誕的條件下,人應該如何行動,是以死來結束荒誕的狀態,還是以反抗來賦予人生某種意義,從而獲得幸福。
所以,他說西緒福斯是荒誕的英雄的典型。西緒福斯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巨石旋即滾落下來,他又得重新下山,再把巨石推上去,如此反復,了無終期。這是神對西緒福斯的懲罰,加繆從中看出了荒誕的意義。他感興趣的是下山途中的西緒福斯,他敢于正視那塊巨石,敢于把它再次推上山頂,這種精神是對命運的蔑視、挑戰和反抗。“登上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照亮人的心靈”,他發現了這條千古不滅的真理。從《局外人》到《鼠疫》,由個人的覺醒上升為集體的斗爭,這正是《反抗的人》要加以發展和明確的問題。
在反抗與革命之間,引入“太陽思想”
加繆試圖使革命回到反抗,于是他引進了一縷古希臘的陽光,即“關于界限的思想”,崇尚相對、平衡、自然和人性的地中海思想或者太陽思想。
發現了荒誕,只能說明人的清醒;只有進行反抗,才能說明人真正進入了生活。“在荒誕的經驗中,痛苦是個人的。從反抗的行動開始,痛苦才意識到它變成了集體的,成了所有人的遭遇”。
1943年,加繆與《戰斗報》的地下運動取得聯系,寫了不少文章。加繆希望參加抵抗運動,但是疾病使他不能上戰場。他的筆成了他的武器。圖為加繆和《戰斗報》團隊在一起。
“實際上,這與您有關,與我們大家有關。所有的法國人都因敵人而進入這種聯系之中,一個人的行為激起了所有人的熱情,一個人的心不在焉或漠不關心都會造成十個人的死亡。”——《地下的 戰斗報 》
反抗只存在于主人和奴隸,即統治和奴役的關系之中,發生于主人對奴隸的驅趕和壓迫之時,故只有奴隸的反抗,沒有主人的反抗,反抗也只是“轉身”而已。反抗不是無限制的,也不僅僅是否定和破壞:“何謂反抗的人?一個說不的人。然而如果他拒絕,他卻并不放棄,因此他是從第一個行動開始就說是的人。”所謂“轉身”,所謂“限制”,說的是奴隸轉過身來,直面主人的壓迫說不,從而取得與主人平等的地位。
然而,他不可以在說不之后,把主人當做奴隸再行壓迫,那么當了奴隸的主人會反抗當了主人的奴隸,對他的壓迫說不,如此則怨怨循環,沒完沒了。這就是反抗越過了限度、變成革命的結果,因此,革命是反抗的蛻變和墮落。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經受了戰爭洗禮的加繆曾經發出“從抵抗走向革命”的號召,當他得知蘇聯存在著大規模的集中營的時候,當他看到“無產者戰斗了,犧牲了,卻把權力交給了軍人和知識分子
(未來的軍人)
著名攝影師布萊松鏡頭中的加繆。
“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夏天集·重返蒂巴薩》
加繆試圖使革命回到反抗,于是他引進了一縷古希臘的陽光,即“關于界限的思想”,崇尚相對、平衡、自然和人性的地中海思想或者太陽思想,他說:“在歐洲之夜的深處,太陽思想,這種具有兩副面孔的文明正在等待它的黎明,不過它已然照亮了真正的控制的道路。”他進入了蒂巴薩這座“庇護所和避風港”,又“認出了寂靜造成的難以察覺的聲音”:“鳥兒的持續的低音,懸崖下大海輕而短促的呻吟,樹的顫動,圓柱的盲目的歌唱,苦艾的摩擦,倏忽而逝的蜥蜴,我聽見了這一切,我也在傾聽我身上涌起的幸福的波濤。”
1945年,加繆在《筆記ll》中寫道:“為什么我是一個藝術家而不是一個哲學家?這是因為我思想是根據詞而不是根據觀念。”所謂“詞”,乃是具體而微的事物,具有生命的熱度;而“觀念”,則是從事物中抽象出來的概念,大多缺少活氣。加繆的所有思想和行動根據的是鮮活的生活經驗,而不是空洞的哲學理念,這是卡特琳娜·加繆的《孤獨與團結》為我們呈現的阿爾貝·加繆的面貌和內心世界。
圖片來自于書籍《孤獨與團結:加繆影像集》,經譯林出版社授權刊發,圖片版權歸譯林出版社所有。
作者丨郭宏安(翻譯家,譯有大量法國文學作品。是《局外人》、《鼠疫》等加繆作品譯者,亦為《加繆影像集》譯者)
編輯丨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