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的趙宇正在努力成為一位稱職的奶爸。
兒子一歲多了，在地毯上爬來爬去。趙宇躲在貨架旁跟孩子躲貓貓。兒子已經開始調皮，伸手想拿貨架上的商品，不給就哭。為了哄他，趙宇會抱著他舉高高，有時還會來段太空舞步。
趙宇說，他總覺得欠兒子的。一年前，在福州打工的他因為施救被侵害女子致施暴者重傷，趙宇涉嫌故意傷害罪被刑事拘留，在看守所里待了14天，錯過了兒子的出生。
幾個月內，趙宇的案子幾經反轉，定性從故意傷害到過失傷人，再到正當防衛，最終認定為見義勇為。
趙宇和妻子在便利店門口暢想未來發展。塵埃落定，趙宇如今回歸平凡，在老家開了一家便利店。
去年12月21日，趙宇到福州參加了見義勇為表彰大會。
一年過去了，當年還在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會叫爸爸。領完獎第二天，正逢孩子陰歷一歲生日。生日會上，趙宇家人說，“發生這個事情的時候，寶寶出生，當它結束的這一刻剛剛好又是寶寶的生日，我覺得這就是一個重生。”
趙宇和孩子正在拍攝短視頻。本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趙朋樂“差點又見義勇為了”
半個月前的12月22日凌晨4點，哈爾濱零下25℃。
一個小時前，趙宇和妻子吳晗(化名)剛參加完見義勇為表彰大會，從福州坐飛機回到哈爾濱，為了省錢他們買了當天最便宜的航班，到家已是凌晨3點多鐘，兩人煮了點方便面吃。
準備鎖門時，趙宇看到門外閃爍著火光，趕緊喊吳晗過來看。兩人把臉貼在玻璃門上，起火的地方大概有五百米遠，看不清具體情況。
趙宇隨手拿了件棉衣，走了出去，用手機撥打報警電話，焦急地跟消防員說具體方位。天氣太冷，他說話時口里呼出白霧，沒戴手套的手凍得通紅。
消防車來了，趙宇加了一位消防員微信，幫忙帶路。
到了火光附近，趙宇也下車過去查看。路上滿是積雪，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十分鐘后趙宇跑回來，消防車紅藍色光閃爍，映出他一臉歉意，“不是著火呀，鑄造鐵水，四點多睡覺給人整起來。”
確認沒有險情后，消防員打算離開，趙宇趕緊去問，“我這算不算報假警啊”，得到否定回答后，他的神情松弛下來，可以安心睡覺了。
消防車走了之后，吳晗調侃趙宇，“你差點又見義勇為了。”
上次“見義勇為”，就是一年前的“趙宇案”。
2018年12月26日之前，趙宇還在福州打工，和妻子租住在福州市城中村的一個開間里，早上當保安，晚上送外賣。
12月26日晚上，老婆的預產期已到，但孩子還是沒動靜，兩人在出租屋討論孩子出生后的事情，突然聽到樓下一位女鄰居喊救命。之后的情況趙宇向媒體說了無數遍，“我看到一個男人左手掐著女孩的脖子，右手握拳毆打，女孩臉色青紫，幾乎說不出話。”
趙宇說，他當時沒多想，沖上前將男子拉開，混亂中男子用力掰住了他右手三根手指，實在抽不出來，他就朝對方踹了一腳。
兩天后的12月28日，趙宇陪吳晗到醫院待產，下午被晉安分局民警帶走做筆錄。他才知道那名男子被鑒定為重傷二級。之后，趙宇因涉嫌“故意傷害”被刑拘14天。
趙宇告訴記者，在看守所里，他睡不著覺，擔心自己會不會被判刑，老婆孩子怎么辦，14天瘦了30斤。
之后的遭遇，像“電視劇的情節一樣”。趙宇先是被取保候審，2019年2月20日，警方變更罪名，以過失致人重傷罪，將此案移交檢察院起訴。次日，晉安區檢察院作出罪輕不起訴決定。
2019年3月1日，福州市檢察院認定，趙宇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依法不負刑責。3月12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上，“福州趙宇見義勇為案”寫入最高檢工作報告。
有人給趙宇發了新聞鏈接，他通過新聞視頻看到，當檢察長念到他的名字時，臺下有人鼓掌，“感覺受到了大家認可，特別高興。”
2019年3月18日，福州市公安局晉安分局向趙宇頒發了“見義勇為確認證書”。近日，趙宇在福州參加了福州市第26次見義勇為表彰會，被授予“見義勇為先進分子”稱號，并獲得3萬元獎勵金。
吳晗認為，這個獎對趙宇非常重要，“公安出具的見義勇為確認證書是確認了趙宇做的事的性質，而表彰則意味著表揚趙宇做這件事是對的。”
折騰了一宿，從福州拿回來的獎狀、獎牌和綬帶也沒來得及好好收起來，直接放在了二樓囤貨的紙箱上。
趙宇和妻子正在討論擴充店鋪。“人沒白救”
從福州回來第一天，上午10點趙宇才起床，沒顧上洗臉，就拖地、收拾垃圾、擺貨。趙宇說，讓老婆孩子多睡會兒。
兩年前，2017年初，趙宇和吳晗在網上認識。吳晗從福州到哈爾濱見趙宇，覺得小伙子挺帥，個子高，也很陽光、開朗。吳晗比趙宇大6歲，在她的年紀如果談戀愛就奔著結婚去，沒想到趙宇同意了。
當時趙宇剛辭了在飯館做傳菜員的工作，認識吳晗后，他從哈爾濱跑到3000多公里外的福州找工作。
趙宇小學畢業就不讀書了，在酒廠打了五六年工，又到部隊當了兩年兵，之后在飯館做傳菜員。到了福州，趙宇找了份保安工作。
吳晗懷孕后，兩人暢想，多掙點錢，在福州安個小家。這個簡單的愿望，被突然的“見義勇為”打破。
吳晗說，那段時間太難熬了，曾經有網友造謠，說趙宇和被救女子有關系，吳晗注冊微博幫忙澄清也被誤解，趙宇很生氣，“我老婆這么漂亮，我們又有了孩子，怎么可能還會找別人？”
媒體一撥一撥來到趙宇租住的小屋，吳晗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幫忙接受采訪，喂奶時就蒙頭躲進被子里，月子沒坐好，吳晗落下了腰痛的毛病，換尿布得跪在床上。趙宇在看守所時，被救女子來幫忙照顧孩子，也曾表態“哪怕家都不要也要幫趙宇澄清”，這讓趙宇覺得“人沒白救”。
最讓趙宇擔憂的，是施暴者會不會報復，他覺得對方有能力告他故意傷害，肯定也有能力報復他的家人。福州是待不下去了，兩人收拾行李去蘭州投奔吳晗的姐姐。離開的時候，大到嬰兒床、小到寶寶吃飯的勺，裝了滿滿32箱。
為了省錢，他們在蘭州偏僻的農村租了一間一百多塊錢的小屋，十幾平米的房間唯一的家具是一塊床板，墻皮脫落，趙宇自己買了刷墻的油漆和工具，小兩口整理了一整天，安頓下來。
兩人打算做點小買賣，但是還沒想好做什么，去了一周，寶寶的小臉出現皸裂，蘭州太干燥了，在南方出生的孩子一時很難適應。不能苦了孩子，兩人又把行李打包，先寄回了哈爾濱。
之后，兩人又去北京找工作，北京的消費太高，趙宇算了一下，幾千塊錢的工資，除去房租，剩下的很難養得起孩子。在母親的建議下，他又回到哈爾濱。
回去后，趙宇曾想過好幾個職業，最終，他們決定開一家便利店，可以兼顧孩子和生活。
孩子是兩人目前生活的主旋律。趙宇領完獎的第二天，正好是寶寶陰歷生日。在福州朋友的陪伴下，一起給孩子過了生日，兩人對孩子的祝福很簡單，“開開心心”。
小孩一天要吃幾頓飯，有時趙宇一個人帶孩子，給孩子煮了面條，放了點胡蘿卜，用小勺慢慢喂，孩子吃著流到衣服上，趙宇再一遍遍擦干凈。
給孩子做飯的小鍋就放在收銀臺上，這張桌子上經常放孩子的奶瓶、玩具、紙巾、零食，兩人吃飯的時候再把這些塞貨架上，忙起來他們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
開便利店拍短視頻，趙宇很忙
趙宇的便利店上下兩層各50平米左右，一樓擺放著三排貨架，賣飲料、零食、日用品，二層是起居室，在臥室鋪了地毯、放張床墊，孩子爬來爬去不會摔了。客廳的一側是簡易開放廚房，兩人平時用電磁爐做飯。東北室內暖氣很足，拖地時趙宇還穿著去福州領獎時的短袖。
店鋪是靠捐款、獎金開起來的，夫妻倆還借了一些錢。租金一下子花去5萬，進完貨，所剩無幾。趙宇算了一下，每天要賣500元以上才不虧本，但現在有時候一天才賣幾十塊錢。每次有人來買東西，趙宇都會說一句“再來啊”。
趙宇家的店鋪位置離市中心有點遠，后面的新小區還未完全入住，居民消費水平也不高，便利店的進口零食和日用品賣不動。
為了吸引客流，小兩口決定擴充商品品類，進些蔬菜水果，還準備做個廣告牌放在后門，后門直通小區，人流量多一些。為了省錢，他們打算先做一個簡易的防水廣告牌，等掙了錢再安燈箱。
到后門丈量廣告牌尺寸時，兩人看著高樓大廈，心情澎湃。趙宇告訴記者，他倆經常想著，等小區人全部住滿了，便利店會24小時開著，方便他們來買東西，“熬過去就可以了，希望未來幾年我能變成趙老板吧。”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開店不易，小兩口經常會說著說著就吵起來，孩子一哭，吳晗就更煩了。“兩年前我根本不這樣的”，吳晗說。
最鬧心的，還是不好掙錢。趙宇想緩解生活壓力，他自嘲是“卡奴”，獲獎的3萬元很快就還了信用卡。早上打開一包煙，他會因為還沒賣貨先花了15塊錢而內疚。
“有沒有可能拍點段子出名賺錢呢？”在吳晗眼里，趙宇很善于模仿，他會用毛毛姐和韓美娟的腔調說抖音上很火的臺詞。去福州之前，趙宇曾想過做演員，他認為演員是一個能賺錢又風光的職業。趙宇是個軍迷，想演軍旅題材，重溫軍人生活，在一些短視頻平臺上也點贊了很多與軍人相關的視頻。
趙宇的短視頻平臺賬號早已注冊，但粉絲很少，發的作品也很少。夫妻倆經常會琢磨著拍哪些視頻，拍成什么效果。目前靈感主要來源于兒子，趙宇喂孩子吃飯的時候，吳晗拿起手機說可以拍爸爸吃掉寶寶食物的段子，兩個人哈哈大笑。穿衣服的時候，兒子調皮把胳膊伸出來，吳晗也會拍下來，配上音樂發到平臺上。
目前抖音上關于趙宇最火的還是那條見義勇為的新聞，播放量96萬。趙宇的微博目前有5萬多粉絲，最多的時候將近10萬。當時有人找他做直播，也有人找他打廣告，還有人給他發紅包，他都拒絕了。趙宇也想過，“如果去做直播，一天的打賞估計會好幾萬吧。”
去年12月23日，他在抖音和快手上傳了一段模仿電視劇《鄉村愛情》里趙四向劉能借醬油的視頻。視頻中，趙宇一人分飾兩角，站在雪地里戴著雷鋒帽，歪著嘴擠著眼說“劉能給我一瓶醬油唄，”朋友夸他簡直是趙四本尊，他喊那快去給我評論啊。
吳晗對通過拍視頻賺錢，沒有抱很大期望，她認為，靠這個賺錢需要非常大的前期投資，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更沒有錢。“他開心就好，可以把這個作為愛好，拍一拍視頻，調整心情。”吳晗說，經歷“見義勇為”事件后，趙宇明顯沉默了，她希望趙宇能重新振作起來。
其實趙宇對拍視頻也是猶豫的，他害怕網友不好的評價，怕影響到老婆孩子。
“我們什么都有”
雖然刻意避免“趙宇案”對自己的影響，但趙宇也向記者坦承，這個事確實在心中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他經常穿著一件被抽掉帶子的灰色連帽衛衣。“這是我被帶走那天穿的衣服，帶子是進看守所時抽掉的，現在穿，就是提醒我不要多管閑事。”
趙宇告訴記者，自從見義勇為，又獲了獎，他壓力很大，“有時候我想在路邊扔垃圾都怕人說我。”
趙宇也曾在哈爾濱街頭被人認出來，“你就是那個趙宇嗎？”趙宇否認了，連說“不是不是”。他擔心生活再被打亂，便利店已經開了，不能再動蕩了。
趙宇的鄰居是從新聞上知道他的事的，剛認識的時候鄰居還沒把眼前的趙宇和新聞人物聯系起來。
趙宇獲獎，鄰居大哥也很高興，“這是他應得的。”去年12月22日是冬至，晚上鄰居大哥煮了餃子，趙宇去吃了兩大盤。當初進看守所瘦下去的30斤已經慢慢胖回來，別人說他胖了，他回“反正我已經有老婆孩子了”。
到福州參加見義勇為表彰大會時，趙宇接受媒體采訪，表示以后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會考慮方式方法，怎么做自己得有一個度。“比如說，在路上遇到有人摔倒了，我會先打開手機錄，再報警，不會直接扶了。”
事情平息后，趙宇很少發微博，但從去年2月份到現在，依然有很多人給他發私信，傾訴自己的遭遇，希望趙宇幫忙轉發或者支招。趙宇拿著手機，猛抽一口煙再吐出來，指給朋友看，有1841條消息未讀，看不過來。
“有一次看到一個患白血病小男孩的事，很想幫他轉發，后來想想還是算了。我不可能所有都幫，幫這個不幫那個心里也不好受，索性都不看了。”趙宇說，自己文化水平低能力不足，幫不了那么多人。事實上，很多人發的信息無法核實，他也沒有能力辨識。
不過在生活中，趙宇依然熱心。去年12月24日，夫妻倆打算去哈爾濱舊貨市場買二手洗衣機和冰箱。鄰居大哥聽說了，讓幫忙買臺二手洗衣機，趙宇到了市場就跟大哥視頻起來，幫忙挑洗衣機。
哈爾濱冬天黑得早，下午4點多商鋪就關門了。因為路上耽擱了行程， 最終一臺也沒買成。
回去路上，吳晗問他咋想的，趙宇支支吾吾，說想先幫大哥看。吳晗有些生氣，“時間太緊了，能買一臺是一臺，啥也不買回去車費也那么貴，不就白來了嗎？買兩臺舊洗衣機回去，肯定得讓別人先挑，大哥挑了更好的一臺，我們自己會委屈，要大哥挑了不好的，萬一壞了會不會怪你？”
趙宇想了很久說，“你說得對，我以后不幫別人了。”吳晗聽了哭笑不得，“你完全不懂我的意思啊，大哥人很好，我也想幫他買，我說這些是希望你做事能考慮更周到一些。”
“趙宇就是個傻大個”，吳晗經常對他很無語，便利店要進貨，趙宇甚至會擔心和相距不遠的便利店賣同類商品會搶別人生意。
周邊店鋪要裝修了，趙宇會主動跑過去幫忙。有次組裝桌椅，趙宇在別人家干了大半天，中午飯也忘記吃。吳晗一個人在店里看孩子，也沒吃上飯。回去后，吳晗罵他，“你不吃飯孩子也不吃嗎？”趙宇撓撓頭，立即檢討，“媳婦兒你說得對，我下次不這樣了。”
吳晗說他的時候，趙宇經常默默不吭聲，“你有為一個人拼過命嗎？我媳婦兒有，為我，所以她說什么我都不跟她生氣。她罵我我也開心。”
“做人一輩子，快樂沒幾天，一條大路分兩邊，隨你要走哪一邊”，趙宇經常哼這首閩南語歌《大田后生仔》，哄孩子睡覺，感激、后悔……這些情緒被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沖淡，“先顧好現在再說吧”。
1月2日，趙宇借了輛面包車去進蔬菜、水果，面包車是后驅動的，哈爾濱路上結了厚厚的冰，稍一開快差點漂移。車里沒有暖風，趙宇穿了秋褲、棉褲，裹得嚴嚴實實，一趟下來還是出了汗，頭發都濕了。
蔬菜和水果擺在后門過道，綠的菠菜、黃的橘子、紅的蘋果、橙的蘿卜。進貨花了一萬多，兩口子手里就剩150塊錢。趙宇隨手拿一顆圣女果，洗都沒洗放進嘴里。吳晗拿著手機和朋友視頻，鏡頭掃過店里所有的商品，大聲喊，“雖然我們現在只有150塊了，但是我什么都有。”
新京報記者 趙朋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