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讀大部頭吧,勇敢點
何偉(Peter Hesster)到四川大學任教,成了成都的大事件。他的《江城》和《尋路中國》在中國擁有海量讀者,太太張彤禾的《工廠女孩》也是出色的紀實作品,但是,最讓我佩服的還是他們的兩個女兒。
一次吃飯的時候,碰到張彤禾帶著這對雙胞胎女兒。她們今年9歲,進了成都的公立小學讀書,和同學們一起背誦中文課文。落座后,兩個女孩就在看書,姐姐拿著大厚書引起了全桌人的注意,War and Peace,《戰爭與和平》,托爾斯泰的鴻篇巨制。這本大部頭她已經看到80%,翻得有點破舊了。張彤禾說,這本書她利用課余時間,要看3周。
想想吧,一個9歲的孩子,每天放學后拿出厚厚的《戰爭與和平》,看個幾十頁,是多么讓人感動的場景。我像她這么大的時候,剛好讀小學二年級,雖然會背誦一些唐詩,但還認不出多少漢字。我第一次讀托爾斯泰的大部頭,是高中二年級,讀的還是相對輕松的《復活》。那時讀的名著,像《茶花女》《三個火槍手》之類,都是圖個“好看”。
這本英文版的《戰爭與和平》是企鵝版,是正常的成人版,而不是重新改寫的兒童讀物。中國孩子也有不少讀文學名著的,但是如今童書產業發達,很多名著都有繪本或者精編版,所以才有一個孩子一年“看”幾百本書的新聞。一起吃飯的還有成都一所大學的一對教授夫婦,他們的女孩差不多同齡。據說,現在的小學生已經忙到沒有時間和父母交談了,教授夫婦只能見縫插針,拿起書給女兒講幾頁。
教授夫婦看上去非常焦慮。但是,現實中他們已經是家長中比較不焦慮的人了。他們盡量堅持不讓孩子去聽書,而是去認真“閱讀”。
最近幾年,“聽書”非常流行。看起來,這是非常便捷的獲得知識的方法。一邊做家務,聽著洗衣機有節奏的聲音,一邊聽一本小說,感覺雙倍地利用了時間。還有一些朋友,選擇在上班的路上聽書。不管是在自己的車上還是地鐵中,戴上耳機,就能營造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
有一些“知識付費”平臺,更進一步,會找人先把書讀一遍,然后寫出5000字的“精選”。行話中,這被稱為“干貨”。這讓我想起準備高考那段時間,總是把一些問題總結為幾個“要點”或者“知識點”,這樣方便記憶。可以說,所有“干貨”都是應試教育的延伸,也是在重復過去的悲劇。
一本書出版后,內容就“固定”了。但是,對每一個讀者來說,書的精彩和價值都是不同的。有時候我會重讀那些對我來說重要的著作,發現過去用筆畫的重點,已經沒什么感覺了。那是我上一次的感悟和收獲,同一個人兩次踏入同一本書,收獲都會不同,何況是不同的人呢?一本書真正精彩的地方,可能是那種含混的、不易總結為要點的段落,是“干貨”之外的“濕貨”,只有你投入自己的生命(時間),才能獲得。
2019年,我在日本待了4個月,不得不靠kindle閱讀。這臺閱讀器買了一年,總算習慣使用了。但是,我也因此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很多新書,kindle上都無法購買。
讀經典當然重要,但是我卻完全不同意有些朋友對新出版圖書的鄙夷態度。我的習慣是定期去很好的大書店,看新書臺上有什么作品。一個大書店的管理者告訴我,她判斷一個書店的好壞,標準之一就是看新書臺。經典的書就那么多,有的也很暢銷,但是考驗一個書店能力的,永遠都是對待新書的選擇。不同的選擇,不但是品味的體現,也是對知識更新能力的把握。
在日本讀kindle那幾個月,我有一種被拋棄感,就是不知道國內出了哪些好書,感覺被“知識更新”的進程拋棄了。我不知道這段時間作家、譯者和出版人在關注什么,這讓我感到恐慌。直到回國后,把在朋友圈收藏的很多新書封面轉變為購買行為,又去書店逛了兩次,這才安定下來。
我不反對讀經典,也不反對電子書。用電子書讀經典就更妙了,因為往往更便宜。但是我確實希望,人們能夠經常去實體書店逛一逛。
那個讀《戰爭與和平》的小女孩很打動我,因為她讓我再次確信,讀書不僅是愉快的行為,也是非常艱苦的事情。尤其是讀大部頭,一定意味著克服自己的惰性,打破自己的認知框架,然后再重建自我。
有不少勸人讀書的公眾號或者新媒體,都像那些苦口婆心的母親,像勸孩子吃飯一樣勸人讀書。“悅讀”是這幾年很流行的口號,經典的場景,大概是半躺在沙發上,或者是在咖啡館,一邊享受人生一邊讀書。還有一種流行的觀念,認為閱讀是非功利的,是純粹為了樂趣和消遣。
這種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無功利”讀書,很多時候都演變成了拍照和隨便翻翻,我們總是不敢承認,真正有價值的閱讀,總是艱難的。就個人經驗來說,我讀書很少是為了“消遣”或者“打發時間”(偶爾重讀武俠小說,可以算消遣行為),我總是為了解決某個問題而去讀書。毋庸諱言,我讀書有很功利的一面,所以買的書大部分都是社科理論書籍,總是覺得那么厲害的人物,能夠寫出這么偉大的著作,如果自己竟然讀不懂,實在太慚愧了。
我提倡讀大部頭。實際上,我也經常去挑戰那些大部頭。2019年挑戰的邁克爾·曼的《社會權力的來源》就有好幾卷,最終挑戰失敗,沒有讀完。但是,我喜歡總是去啃大部頭的自己,這讓我感覺回到了學生時代。我們可以通過鍛煉來獲得“身體上的年輕”,同樣,我們也可以通過去挑戰大部頭,來獲得“思想上的年輕”。和跑馬拉松一樣,讀大部頭是絕對的艱苦旅程,也是很多人都完不成的任務,為了這個“虛榮心”,這也值得一試。
張豐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