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是西晉王朝的奠基人,后人稱他為晉文帝。他有一位大臣叫魏舒,每次朝會之后,司馬昭都會目送魏舒走出很遠很遠,然后滿懷感慨地說:魏舒堂堂,人之領袖也(《晉書·魏舒傳》)。
從這時開始,“領袖”一詞開始在服裝部件的基礎上引申出新的含義,并逐漸從杰出者演變成帶頭人。
“領”和“袖”的含義發展
“領”字的原始含義是脖子,《詩經·衛風·碩人》就有“領如蝤蠐,齒如瓠犀”。后來字義發生了變化,漢代經學家劉熙在《釋名》中說:“領,頸也,以壅頸也,亦言總領衣體為端首也。”這句話首先確認了領就是脖子的說法,然后說作為衣物的部件,是用來圍合脖子的,最后說它是一件衣服的開頭部分。所以,古代稱“一領”衣,也就是今天的一件衣服。
在這些含義的基礎上,“領”又作了引申,如晉陶潛《閑情賦》中說:“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可見,衣領與頭腦關聯在一起,跟思想和智慧掛上了鉤。比如,一些皇帝的衣領上會有黻紋出現,被稱為黻領。黻是“十二章紋”中的一個,其寓意為善惡分明、知錯能改。既然衣領與頭腦相接,皇帝的頭腦當然應該善惡分明。
中國古代出現過的領型非常豐富,它的變化有一條基本軌跡,即從夏商周到隋唐,逐漸走向多樣和開放,而從宋到明清,逐漸走向封閉。這種趨勢的出現,一般認為有逐漸變冷的天氣原因,禮教日盛的文化原因,以及國力衰退的實力原因。近代中國,長期受人侵略,被動挨打,自我保護意識就會加強,中式立領表達了對民族精神的堅守。
那么“袖”字呢?還是在《釋名》中,劉熙是這樣解釋的:“袖,由也,手所由出入也。”古代的袖子,一般由兩個部分構成:一是“袪”,縫接于袖端的邊緣;二是“袂”,原本是古代大袖的下垂部分,后來也用來表示整個袖子。今天所謂“聯袂”,就是手拉著手,衣袖挨在了一起。同樣由于衣袖貼著手臂,就與手段聯系在了一起,比如“長袖善舞”。
袖子是服裝上最為靈動的部件,它可以實現很多功能:碧鬟紅袖、翠袖紅裙、紅袖添香,是它的美化功能;袖里藏刀、袖中揮拳、袖里乾坤,是它的隱藏功能;袖手旁觀、擺袖卻金、拂袖而去是它的表態功能。在古代,很多人用袖子攜帶錢財、書信、細軟,于是成語“兩袖清風”來形容官員的廉潔——袖子里沒裝金銀,才能隨風而動。
“領袖”連用,成為稱贊人的標示物
最初,“領袖”二字也會連用,但仍然指的是服裝部件。漢代經學家服虔在《莊子集解》中講述了一個“匠石運斤”的故事。他說:“獿人,古之善涂塈者,施廣領大袖以仰涂,而領袖不污,有小飛泥誤著其鼻,因令匠石揮斤而斲之。”古代的獿人,善于用泥來涂抹房頂,干活的時候,穿著廣領大袖的衣服,仰面操作,領袖都不會弄臟,偶爾有小塊的飛泥粘在鼻子上,就讓另外一位匠人揮起板斧削下來,“唰”地一聲,泥被削掉了,而鼻子沒有絲毫損傷。這段把匠人寫得爆帥的文字中的“領袖”,仍然是服裝的部件。
領與頭腦相接,袖與雙手相貼,很容易成為稱贊一個人的標示物。司馬昭的“人之領袖”,就是說魏舒腦子好用,手段高明,既有思考力又有行動力。
魏舒從小是個孤兒,由外婆撫養長大,年輕時并沒有什么出彩的表現,40歲以前一事無成。在他40多歲時,郡里考核屬官察舉孝廉,魏舒想參加考試,親戚朋友們認為他沒念過什么書,勸他不要參加。但是魏舒下了苦功夫,用100天學習儒家經典,居然考中了。
幾經周折,魏舒進入軍隊當參謀。軍隊舉辦射箭比賽,本來不需要他這個文職參加,但恰巧有一回比賽人手不夠,就用魏舒湊個數。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像武俠小說里的情節,只見魏舒氣定神閑,從容不迫,拉弓射箭,百發百中,打遍全場無敵手。后來,魏舒得到賞識,不斷升官。頭腦手段俱佳,思考力和行動力都強,當然是杰出人物,所以司馬昭說他是“人中領袖”。
“領袖”來源于民眾
司馬昭口中的“領袖”,還不是今天我們所理解的帶頭人,只是杰出和表率之意。以司馬昭的野心以及同魏舒的君臣關系,也不可能把魏舒說成是帶頭人。當時服裝中地位最高的是冠冕,司馬昭自我對應為冠冕,自然不忌諱說魏舒是領袖。所以,“領袖”要成為地位最高的帶頭人,必須等到冠冕的地位弱化之后。
東漢末期,貴族和名士對官服的態度趨于冷漠,對冠冕自然也不似從前那么尊重。袁紹、孫堅、諸葛亮、周瑜、曹操等都開始戴簡便樸實的平民首服——巾。這種平民化的傾向,給領袖地位的提高奠定了最初的基礎。
隨著歷史的發展,政治觀念也在變化。戴冠冕的官員在帝制時代與民眾的關系是對立的,那時的官員是管制、甚至欺壓百姓的。但是領袖呢,是上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人都穿的上衣,當然會在心理上對應為大眾。所以,“領袖”是出于民眾的,跟民眾站在同一立場。
這種角度的轉換具有深刻的文化意義,可以說,冠冕時代體現的是君權神授,而領袖時代開始體現民眾的意志。于是,“領袖”一詞的含義演變,有了一個不斷加強的指向。
清末戊戌變法,譚嗣同等“六君子”被殺,變法宣告失敗。但是他們的變法主張,激發了中國人更加強烈的反抗,推翻帝制,建立共和。這個時候,章士釗用筆名黃中黃在《沈藎》第二章中寫道:“北方之譚嗣同,南方之唐才常,領袖戊戌、庚子兩大役,此人所共知者也。”這里的“領袖”,不再只是杰出和表率的意義,而是帶領和領導,與現代領袖的意義接近了。
領是一座山,袖是兩江水。原本的服裝部件,卻融匯著我們民族的歷史過程和文化心理,以及掩藏于心底的默默溫情。
(作者系百家講壇《中國衣裳》系列講座主講人)
李任飛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