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書名撞臉、影子作者…在出版亂象下該如何堅持出版理想？
新京報記者在工作的時候，發現了幾本與《如何說》一樣同名書。這些書的署名也是一樣的，連文案也很相似。難道這幾本書真的是“偽書”？這個作者也是偽造的“影子作者”？書名“碰瓷兒”該怎么破？新京報記者采訪了《如何說》的原引進者，并聊了聊出版亂象。
近日，新京報記者出于工作需要，“閑逛”起了當當親子/家教新書榜。但掃了一眼排名靠前的新書名字：“為啥子這些書名都無法勾起我的閱讀欲望呢？”
再往下看時，本報記者突然眼前一亮！排名第七的這本《如何說孩子才會聽，怎么聽孩子才肯說》（后文統一簡稱《如何說》）好耳熟。多年前不是曾經風靡全球，被譽為“親子教育的圣經”嗎？不錯不錯，竟然又再版了，還沖到了新書榜前10名。不過，怎么記得這本書的作者是個美國人，叫瑪茲麗施？怎么現在變成了“劉雪純”？是“劉雪純”又重新翻譯了一遍？
昨日再看時，《如何說》已經沖到了第6位。
待記者打開書籍頁面，發現這本書的作者還真是“劉雪純”。難道是這個作者也寫了一本同名書籍？繼續往下看時，書評君發現這本“撞臉”的《如何說》還真是有意思。先來看它們打出的宣傳標語：
“超值全新修訂本，擁有這本書意味著：父母和孩子的沖突將走向終結。”
這么厲害？
“一本全球暢銷的家教書，讓數百萬家庭收獲親密親子關系。”
這本也是全球暢銷書？
再接著看下去，咦，這段好像有點眼熟？在瑪茲麗施的那本同名書文案里似乎也見過？“與孩子有沖突的父母”、“不了解孩子內心的父母”、“覺得孩子不聽話的父母”、“為孩子焦慮不堪的父母”、“為孩子困惑不已的父母”、“獨生子女的父母”，看起來都和之前的文案“英雄所見略同”呢？真是花樣迎合了當下中國父母家庭教育中的心理訴求。
瑪茲麗施版《如何說》宣傳文案（左）和劉雪純版《如何說》宣傳文案（中）及封底（右）
繼續看下去。這個“好媽媽推薦”似乎也有些奇怪，其中一位名為“阿萊”的推薦人頭像看著怎么這樣眼熟？像繪本畫家蟲蟲。
目前“好媽媽推薦”中涉及蟲蟲的“阿萊”頭像已經撤下，但最后的“媒體評論”中還保留著“阿萊”的評語。應蟲蟲本人意愿，我們就不放原來的圖片，因為她不太想繼續擴大不實照片的傳播。
這下記者覺得，這本書似乎真的有點問題，于是在當當圖書搜索框中輸入了關鍵詞“劉雪純”。搜索結果前列出現了三本作者署名為“劉雪純”的家教書籍，分別是：《如何說孩子才會聽，怎么聽孩子才肯說》《我愛簡筆畫》《寶寶的語言啟蒙書》。
繼續看這三本書的作者介紹，記者驚呆了，這個“劉雪純”還真是全能作者。在《我愛簡筆畫》中，是中央美院老師，在《如何說》中，又變成了從事一線語文教育工作十年的教育學者和青年作家。
考慮到“劉雪純”這個名字很常見，很可能真的有叫這個名字的學者、作家、教育家，僅僅在當當網上，記者就搜到了文學譯者劉雪純、女性婚戀暢銷書作家劉雪純、兒童心理學專家劉雪純等等，也許這三本書中的“劉雪純”并不是一個人，不能胡亂懷疑、妄下推斷。
但是記者按照《如何說》的作者介紹，在當當網查找其中提到的兩本著作《中國家庭正面教養》和《6-12歲孩子培養細則》，卻并沒有搜到這樣的兩本書。《如何說》的作者“劉雪純”到底是誰？
以“劉雪純”為關鍵詞搜到的書籍
記者再定睛一看，發現這三本署名“劉雪純”的書原來都涉及同一家圖書公司。打開這家公司的頁面——圖書類別很齊全，童書、中小學教輔、經管勵志、時尚生活、親子家教、人文社科、文學小說，什么都有，而且這些書籍還有個共同特點——基本都是暢銷書、經典名著、公版書。記者又按照查詢到的兩個聯系方式給這家公司打電話，想要咨詢一下作者劉雪純的情況，得到的反饋卻是：一個打錯了，一個是空號。
這使記者愈發質疑這幾本書的真實性。難道這三本書真的是“偽書”？這個作者也是偽造的“影子作者”？書名“碰瓷兒”該怎么破？被侵權者又該怎么維權？為此，記者采訪了《如何說》的原引進者“青豆書坊”的相關工作人員，還有被侵犯肖像權的畫家蟲蟲，我們談了談這幾本書，也聊了聊關于當下出版亂象的一些思考。
采寫 | 楊司奇
1
書名撞臉？
版權保護尚未涉及
和青豆書坊的編輯們聊過后，記者對這本被“碰瓷”的《如何說孩子才會聽，怎么聽孩子才肯說》有了更多了解。它在家庭教育領域一直是本口碑很好的暢銷書，可以稱作是家教圖書市場的大IP。
不過，1980年它剛剛在美國出版時，沒有人想過它會成為暢銷書，更沒有人想過它會在之后的三十年中成為“親子教育的圣經”。它的走紅是因為書本身的內容好，對父母們啟發很大，漸漸被全世界讀者喜歡。2007年青豆書坊引進此書時，憑借著幾十年積累的市場口碑和讀者群，這本書也迅速在中國父母心中獲得了不可磨滅的地位。
由青豆書坊引進的《如何說》
不過，“書紅是非多”。《如何說》暢銷以后，同名跟風的情況就一直噌噌噌地不斷冒出來，后來青豆書坊陸續推出的“如何說”系列，不管是書名創意還是內文，被剽竊的現象也非常之多。如今，在當當網上隨手一搜《如何說》，就可以搜到同名書籍10來本。
除了《如何說》，青豆書坊還有很多其他類似案例。比如蓋伊·溫奇的《情緒急救》和《不吼不叫：如何平靜地讓孩子與父母合作》，也有“被同名”的情況。談及青豆遇到的諸多類似的侵權現象，青豆書坊副主編巴啞啞也感到無奈，“對青豆來說，這種現象不是個案，層出不窮，我們有專門的法務部門每天在處理這些事情。只是這次這個事情做得太明顯了。除了《如何說》之外的其他書，有些情況我們尚且可以找到發力點去應對，但有更多書是沒有辦法維權的，有時最多只能找到印廠，很多時候我們也沒有太多精力去應對。”
多部撞臉版《情緒急救》
在圖書市場上，書名沒有注冊商標，不在《著作權法》的保護范疇之內。因此，同樣的書名人人都可以用，這對以內容安身立命的圖書出版機構來說，負面效應簡直肉眼可見。書評君也問了青豆書坊的法務工作人員，對方表示：“現在最可恨的，其實不是盜版，而是相似的書名，他們有書號，用著同樣的暢銷書名，內容卻沒有營養，可是讀者們不知道。”
新京報：“現在是不是盜用書名這種情況最難應對？”
法務：“是的。一般情況下，書名不受版權保護。”
新京報：“所以這次《如何說》這種行為是不是就不好維權了？”
法務：“確實維權困難。”
但即使是應對盜版，青豆法務說，目前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維權成本也很高。現在的方法主要是向各個銷售平臺投訴，盡可能堵住盜版出口，實在不行的話，也只能找工商315維權平臺。
除了相似的書名，許多書在封面設計方面也有大量的撞臉現象，只是，和書名撞臉所遇到的情況一樣，國內目前施行的《著作權法》對封面、封底、內文版式設計的相關維權條文并不明確，即使原作者將對方告上法庭，也難以順利維權。而且，糟糕的是，維權過程的成本巨大，賠償額通常也不多，這都使得類似的維權看起來得不償失。
部分跟風出版的《如何說》
2
影子作者？
無人知其真面目
記者覺得，有時候，圖書出版蹭熱點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只要是在合法合理的范圍內，在保證書籍質量的同時，追追熱點、帶帶流量也無妨。但是如果罔顧圖書質量、欺騙讀者，這樣的造假行為卻是不可原諒的。比如這次同時在幾本家教書籍中出現的作者“劉雪純”，橫跨幾個不同領域，而且出自同一圖書公司，這個真實性就有點“捉急”了。
關于《如何說》的作者劉雪純介紹信息
在出版市場中，作者署名也雜草叢生，有的虛構作者名，有的與名人混淆，還有的甚至使用“影子作者”——很多作品的署名皆為同一個不存在的人，其背后是整個槍手團隊。
譬如有位名叫“斯凱恩”的作者，從2010年起出版了很多有關金融學和經濟學的書，在京東等網上銷售渠道也頗受好評，但豆瓣的不少讀者質疑其有攢書嫌疑，且作者名字也容易和經濟學家凱恩斯混淆。
有一本名為《沒有任何借口》的引進書籍，該書在美國有英文原版，國內出版的署名作者是費拉爾·凱普，美國出版商協會查無此人，后來經過證實，費拉爾·凱普實為北京某策劃公司的自由撰稿人。
還有一本名為《執行力》的書，其作者、所謂的哈佛商學院管理學教授“保羅·托馬斯”并不存在，后來證明只是書商憑空制造出來的噱頭。
還有翻譯界的“宋瑞芬”、“龍婧”們，出版方皆諱莫如深，無人知其真面目。
關于《如何說》的作者“劉雪純”，我們目前尚無法確認其真實身份，但是在紛紛擾擾的出版市場中，有太多疑似“影子作者”的存在，不得不引起我們的警惕啊。
3
虛假宣傳
竟然盜用他人圖片？
記者經過核實，確認網上被盜用的“阿萊”頭像確實是繪本畫家蟲蟲所有，所以就去和被侵犯肖像權的蟲蟲聊了聊。
蟲蟲說，她最初聽到這件事情時“很驚訝”。
“我覺得，不好的書我們會經常遇到，但是用別人的照片來宣傳，并且堂而皇之地放在網上，這個事情挺惡劣的。而且當當網是我們買書都會去的一個地方，一般的讀者不會懷疑它的推薦，這讓我感到很意外。如果推薦人的照片和評價都是偽造的，這就超過了底線。”
因為沒有看過此書，蟲蟲表示自己對內容沒有發言權，她的訴求就是“撤下照片”。據書評君了解，1月6日幾張涉及肖像的照片已經從《如何說》一書的“好媽媽推薦”里撤下，目前尚不確認其中出現的其他照片是否涉嫌盜用肖像。
不過，雖然目前對方已經對涉及的頭像“毀尸滅跡”了，但那幾條名為“艾米”、“子皓媽媽”、“阿萊”的評價依然在后面保留著。在《我愛簡筆畫》一書的推薦語中，也保留了“央視主持人金龜子”等多位知名人士的評價。
許多出版社都會在宣傳中請名人寫推薦語，記者也問了問出版者對名人推薦的看法。青豆書坊巴啞啞提到：真實性是底線。“我們進行圖書宣傳時肯定要考慮市場規律，請知名的作者來站臺，這是可以接受、可以理解的，也能說明這本書有一定分量和影響力。但是不能用虛假的行為迷惑讀者，因為讀者沒有能力、也沒有義務辨別推薦信息是真是假。作為出版者，我們默認，必須提供給讀者真實的信息，如果這個信息是虛假的，那就是很無恥的行為。”
關于這一點，巴啞啞講了一個流傳很久的笑話。我們知道，很多書封上都會寫梁文道推薦，有一天,當梁文道打電話過去，說自己沒有推薦過這本書時，對方說，叫梁文道的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些人反對腰封，在我看來這是個人的審美選擇，但只要是放在上面的文字，就要保證真實，不要誤導讀者。這是不可以去觸犯的底線。”
4
認真做書的人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
關于這本涉嫌冒牌和虛假宣傳的《如何說孩子才會聽，怎么聽孩子才肯說》，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它居然進入了當當親子/家教新書榜第7名。而書評君昨日再看時，這本《如何說》已經沖到了第6位。
這是個很有意味的問題。這說明，《如何說》獲得了不菲的銷量，并持續攀升。對此，書評君也問了問青豆書坊巴啞啞的看法，巴啞啞表示，這個當當新書榜他們也會關注。“我們有新書上架后，我有時會去看它在分類里的排名。比如青豆最近做的非常扎實的一本講婚戀的書《危險關系：愛、背叛與修復之路》，排到了新書榜的第3名，我會比較榜單前后作者的情況以及同類書的選題情況，這也是編輯的一個工作習慣。像《如何說》這本書排名這么靠前，一個原因肯定是原著本身的口碑效應，再一點跟這家書商的低價捆綁銷售策略也有很大關系。”
巴啞啞覺得，侵權者做出來的跟風高仿書雖然質量不好，但是他們一般都會有自己的求生策略，比如把折扣定得非常之低，從而在市場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在這種情況下，價格會影響人的購買力，占領很大一部分市場。比如很多以經典名著公版書發家的書商，走的就是這樣一條低價高銷策略。
只是，真要打假起來，許多出版社和圖書公司也有自己的顧慮：一方面，公開打假可能會讓對方的曝光率更高，從而增加它們的流量，這樣的撕扯很“得不償失”，所以他們通常使用的策略還是通過法律渠道，那些無法使用法律應對的問題，也只能放棄。尤其是目前的著作權保護制度依然存在許多模糊地帶，相關法律仍需完善，而侵權者花樣繁多、方式隱晦，所以被侵權的出版社和圖書公司也奈何不得。還有就是一些問題涉及平臺合作，所以在熙熙攘攘的圖書市場中，“想要堅持理想還是挺難的”。
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2019)畫面。
不過，即使是在這樣的狀況下，記者想說，“堅持理想”和必要的準則依然很必要。在了解一些優質出版社和圖書公司做一本書的過程中，書評君感到，他們從前期選題，到中期制作，再到后期包裝，每個環節對書的把控都非常嚴格，尤其是在書的篩選上，會非常重視讀者們的需求和自己想要傳遞的價值理念。這樣生產成本自然會比盜版書、跟風書高一些，但堅持好好做書的人都不會隨意放低標準。
在采訪的過程中，巴啞啞說了一句關于出版理想的話，這應該是很多想要好好做書的編輯的心聲：
“雖然它也是一個市場行為，但也是有一定理想色彩的，我覺得，認真做書的人還是要有些底線。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強調內容創意的產業，不是說好賣我們就要跟上去。認真做出版的人都不會去做這種事情。”
作者：楊司奇
校對：薛京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