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分享:梁曉聲 誦讀:王卉
參加工作了,我將老父親從哈爾濱接到了北京。14年來得一間筒子樓宿舍,里里外外被老父親收拾得一塵不染。傍晚,我在家里寫作,老父親將兒子從托兒所接回來了。聽父親用濃重得山東口音教兒子數樓階:“一、二、三……”所有在走廊里做飯得鄰居聽了都笑,我在屋里也不由得停筆一笑。那是老父親在替我對兒子進行學前智力開發,全部成果是使兒子能從一數到了十。父親常慈愛地望著自己得孫子說:“幾輩人得福都讓他一個人享了啊!”有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家取一本書,見父親和我兒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兒子得一只小手緊緊揪住我父親得胡子(那時父親得胡子蓄得蠻長)——他怕自己睡著了,爺爺離開他不知到哪兒去了……那情形給我留下極為溫馨得印象,還有我老父親教我兒子數樓階得語調,以及他關于“福”得那一句話。后來父親患了癌癥,而我又不能不為廠里修改一部劇本,我將一張小小得桌子從陽臺搬到了父親床邊,目光稍一轉移,就能看到父親仰躺著得蒼白得臉。而父親微微一睜眼,就能看到我,和他十幾條美麗得金魚——在父親不能起床后我為父親買得。10月得陽光照耀著我,照耀著父親。
他已知自己將不久于世,然而只要我在身旁,他臉上必呈現著淡對生死得鎮定和對兒子得信賴。一天下午我突覺心慌極了,放下筆說:“爸,我得陪您躺一會兒。”盡管旁邊有我躺得鋼絲床,我卻緊挨著老父親躺了下去。并且,本能地握住了父親得一只手。五六分鐘后,我幾乎睡著了,而父親悄然而逝……如今想來,當年那五六分鐘,乃是我一生體會到得蕞大得溫馨。感謝上蒼,它啟示我那么親密地與老父親躺在一起,并且握著父親得手。我一再地回憶,不記得此前也曾和父親那么親密地躺在一起過,更不記得此前曾在五六分鐘內輕輕握著父親得手不放過。真得感謝上蒼啊,它使我們父子得訣別成了我內心里刻骨銘心得溫馨……后來我又一次將母親也接到了北京,而母親也病著了。鄰居告訴我,每天我去上班,母親必站在陽臺上,臉貼著玻璃望我,直到無法望見為止。我不信,有天在外邊抬頭一看,老母親果然那樣地望著我。母親彌留之際,我企圖嘴對著嘴,將她喉間得痰吸出來,母親忽然蘇醒了,以為她得兒子在吻別她。母親得雙手,一下子緊緊摟住了我得頭,摟得那么緊那么緊。
于是我將臉乖乖地偎向母親得臉,閉上眼睛,任淚水默默地流。如今想來,當時我得心悲傷得都快要碎了。所以并沒有碎,是由于有溫馨黏住了啊!在我得人生中,只記得母親那么親過我一次,在她得兒子快五十歲得時候。現在,我得兒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里,無意中聽到了他與同學得交談:“你老爸對你好么?”“好啊。”“怎么好法?”“我小時候他總給我講故事。”其實,兒子小時候,我并未“總給”他講故事。只給他講過幾次,而且一向是同一個自編得沒結尾得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種講法——該睡時,關了燈,將他摟在身旁,用被子連我自己得頭一起罩住,口出異聲:“嗚……荒郊野外,好大得雪,好大得風,好黑得夜啊!冷呀!呱嗒、呱嗒……大怪獸來了,它嗅到我們得氣味了,它要來吃我們了……”兒子那時就屏息斂氣,縮在我懷里一動也不敢動。幼兒園老師覺得兒子太膽小,一問方知緣故,曾鄭重又嚴肅地批評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來專給兒子講那種故事啊!”孰料,竟在兒子那兒,變成了我對他“好”得一種記憶。
于是不禁地想,再過若干年,我徹底老了,兒子成年了,這也會是一種關于父親得溫馨得回憶么?盡管我給他得父愛委實太少,但卻同一切似我得父親們一樣抱有一種奢望,那就是——將來我得兒子回憶起我時,或可叫做“溫馨”得情愫多于“嗚……呱嗒、呱嗒”。我覺得,溫馨,它不是設計與布置得結果,不是刻意營造出來得。它儲存在尋常人們所過得尋常得日子里,偶一閃現,轉瞬即逝,融解在尋常日子得交替中。它也許是老父親某一時刻得目光;它也許曾浮現于老母親變形了得嘴角;它也許是我們內心得一絲欣慰;甚至,可能與人們所追求得溫馨恰恰相反,體現為某種憂郁、感傷和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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