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營報《等深線》記者 萬笑天 武漢報道
2019年12月22日下午,陳濤看到了那段視頻:在武漢佰港城,一名外賣員殺人后沒有離開,隨后被民警與安保人員制伏。
因為穿著美團外賣的制服和戴著頭盔,陳濤不能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兒子陳風。等警方公布了嫌犯的姓氏(陳)、年齡(32歲),并且陳風的電話還未打通,陳濤知道,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兒子。
在警方通報與美團聲明中,均提到事發時“雙方發生口角”“因取貨問題與店員發生口角”,美團外賣還稱,此訂單商戶、用戶都沒有差評信息,也沒有投訴電話記錄。
陳風三叔回憶,第二天,他接到武漢市公安局洪山區分局民警打來的電話。在民警的要求下,親屬將陳風的病歷資料與診斷證明帶往武漢。
親屬回憶,2014年,陳風離婚后想要自殺,隨后被送往精神病醫院治療。同年,陳風9歲的獨子意外溺亡。
2020年1月9日,武漢市公安局洪山區分局宣傳科民警告訴《等深線》(ID:depthpaper)記者,目前案件正在根據流程辦理,具體情況不便透露。
入伍受阻
2019年12月底,記者在天門市蔣湖農場的一個村子里,見到了陳風的父親陳濤。陳濤黑瘦,個子不高,走起路來有些跛腳。“前幾天整晚整晚沒有睡,都是我兄弟來這里打理這些事。”陳濤說。
對于前些天發生的事,陳濤的記憶有些混亂,不能確切地記起每一件事是何時發生的,“日子過得都糊涂了”。陳濤反復說著,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因何發生。
1987年,陳風出生。陳風很小的時候,陳濤就常年外出打工,等到陳風讀書,依舊聚少離多。多數時候,陪伴陳風的,是在家務農的母親。陳濤記得,只有一年,他在家照顧孩子,由陳母外出打工。
人均1畝地,村里多數年輕人都在外打工。村民表示,年輕人多在廣東的工地或工廠里打工,年齡大的只能去工地上工作。
中學畢業后,陳風到湖北隨州的一所技校學習模具技術,那時他十六七歲,若順利的話,他會成為一名車間工人。這期間,陳風認識了隨州當地的女孩張麗,兩人迅速熱戀。
陳風家門外,有大片菜地 《等深線》記者 萬笑天 攝影
“后來陳風在技校待不下去了。”陳濤說。在技校學習了一年多,陳風和張麗去廣東打工,很快張麗懷孕了,兩人在廣東幾個月后便回到天門的家中。18歲時,陳風當了爸爸。
親屬記得,陳風想過要另謀出路。2005年前后,陳風希望能應聘入伍,但由于手臂上有紋身未能成功。陳濤說,陳風的胳膊上有一個小的瘡疤,為了遮住它,陳風文了一個硬幣大小的圖案。“后來身上、背上也都有紋身了,好像喜歡上了這個。”
之后陳風有10年左右的時間,都在工地上做工,“給人家打鋼筋和其他一些事”。其中又有大部分的時間在廣東度過。陳風的弟弟,現在也在廣東打工。出事后,陳濤并沒有讓他回來,“回來有什么用呢,也見不到人”。
陳濤說,陳風平時在家里挺好的,干家務活很勤快,打工的錢也給家里,對朋友非常義氣。由于年輕人長期在外打工,對于陳風的為人,鄰居們的表述多是“人很好,對長輩敬重”,也都提到“就是情緒有問題,不能受刺激”。
“他之前受到的打擊太大了。”陳濤說。
悲劇一年
2014年,對陳風及整個家庭來說,都是無法忘懷的一年。這一年,陳風與妻子離婚后,一度想要自殺,險些喪命。之后,陳風9歲的兒子在江邊玩耍時,不慎溺亡。
當初張麗按照農村的習俗過門后,兩人已經算是結婚,由于未到法定結婚年齡,2012年才辦理了結婚證。兩人的家庭均不富裕,張麗的父親有疾病在身。兩人都需要外出打工,有時不能在一起。
陳風三叔說,再后來,張麗經常在娘家,她在當地找了一份會計的工作,比較輕松,工資也讓人滿意,并且方便照顧父親。“時間長了或許兩人之間有了隔閡,再加上陳風家里經濟條件不太好,可能就離婚了。”
大約在2013年底或是2014年初,陳風與張麗離婚了,當時陳風并沒有將此事告訴家人。2014年過年時,陳風開始自殺,割腕、用刀割自己的脖子。“幸好在家里發現得早,不然就完了。”陳濤說,陳風清醒后什么都不記得。事實上,早在此前一兩年,陳濤就已經察覺到陳風有些異樣,變得不愛說話。
家人將陳風帶往天門市治療,在接受了4個月的住院治療后,陳風與父親去廣東打工。陳風的兒子陳軒由奶奶照顧。2014年10月份時,陳軒和幾個同齡的伙伴一起騎車去江邊玩耍,不慎掉入江中溺亡。
鄰居回憶,陳風回來后,叫著孩子的名字,用拳頭捶打村里陳家的祖宗碑,一直到手上都滴血,他喊著:“爸爸對不起你,你來把我接去吧,老天也不保佑我!”鄰居說:“之后他犯病的時候,還會跑到兒子的墳上說:‘(他們)歧視我們,說我們窮。’”
陳軒曾是這個家的驕傲。陳濤說,孩子非常聰明,長得漂亮,也很調皮。很小的時候,張麗給孩子買了很多書,還讓他背唐詩。上幼兒園大班就能口算百以內的加減法,小學后在班里常常是第一、二名。陳濤在外打工隔三四天就會跟孫子打電話,問他的學習情況,并對孫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孩子還對他奶奶說,壓力很大。”
失去了兒子,陳風變得更加沉默寡言。陳濤回憶:“他好像自己也變成了小孩子,你說什么他聽什么。”
殺人事件
2019年12月22日,將近下午2時,在武漢佰港城二樓一家餐廳工作的收銀員王然,突然聽到隔壁名創優品的店鋪中傳來尖叫聲,店里的人四散逃出,有人喊道:“殺人了!”
一段網絡視頻顯示,在名創優品收銀臺附近,陳風向一名男子連刺數刀,隨后男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陳風的衣袖上沾染了血跡。“他之后就坐在那里,向保安要了兩杯水,然后開始抽煙,可能是太緊張了。”王然說,有人從他旁邊走過,他就說,不要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段視頻中,陳風站在名創優品前的走廊上,前后被數十人包圍,警察和安保人員持防暴叉,靠近陳風后,很快將其制伏,眾人將他抬走。
2020年1月1日,記者在佰港城二樓看到,名創優品的店面被幕布遮住,店鋪前圍欄上的一塊玻璃碎裂還未更換,前面的隔離帶上貼著“玻璃破損請勿靠近”的警示語。
2019年12月22日傍晚,洪山公安分局官方微博“平安洪山”發布警情通報稱,當天下午2時許,洪山公安接到群眾報警,南湖佰港城有人持刀傷人,派出所、警務站民警趕到現場,與安保人員合力將行兇嫌疑人控制,經120急救人員對受傷男子檢查發現其已無生命體征。并在通報中提到,“雙方發生口角,陳某持刀將周某刺倒”。
事發后,名創優品店暫停營業。《等深線》記者 萬笑天 攝影
23日上午,美團外賣在其官方微博發布聲明稱,此次意外事件,起因于該配送員到超市取貨品時,因取貨問題與店員發生口角最終釀成悲劇。并表示,此訂單商戶、用戶都沒有差評信息,也沒有投訴電話記錄。
一名在佰港城附近工作的美團外賣員說,在配送時,會有與部分商戶、用戶產生沖突的情況,例如用戶將地址填寫錯誤,或是餐盒中的湯有灑漏,特別是雨天時,商戶有時出餐慢,如果不能及時送達,也會引發抱怨,外賣員被打的事情也有發生。
在美團配送站的站點,墻上貼有“美團外賣配送員行為規范‘十不’”,其中第九條寫道,“不以暴制暴,遇到不法傷害及時撤離并報告上級”。規范稱,違反上述內容,美團外賣將采取限制接單、關停賬號直至永久拉黑賬戶等措施,構成犯罪的將主動移交司法機關,對騎手因遵守規定造成權益受損,也將維護騎手的正當權益。上述外賣員表示,這些規范每天都念,已經背下來了。
12月22日事發后,陳風三叔看到了事發時的視頻,家人覺得視頻中的人可能是陳風,但由于穿著美團的制服、戴著頭盔,并沒有確定。但陳風的電話沒有打通,如果是往常,即使再忙也會接電話。看到警方公布的信息后,更加確信視頻里的人就是陳風。
23日,陳風三叔接到電話,警方要求將陳風的病歷資料和診斷證明送往武漢。陳風的大伯在醫院開出了診斷證明,24日將這些資料送交給洪山區警方,家屬在武漢未見到陳風。
陳濤在采訪中多次提到,如果能見到被害人的家屬,要向他們表達歉意,他們同樣是為人父母,心里也不好受,是自己沒有管教好孩子。
“生活下去”
在去武漢做外賣員前,陳風在天門市的工地上做工。2019年10月,由于武漢召開軍運會,工地上放假,陳風回到家休息,軍運會結束后,決定去武漢。“去了武漢后要找房、租房,還有其他的事情,送外賣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月。”陳濤說。
事實上,家人并不希望陳風外出打工。“他說家里條件差,出去多掙點錢。小孩子想掙錢,怎么能不讓他出去。沒想到出去搞成這樣。”陳風的三叔稱。
陳濤也表示,在去武漢前,陳風在家里抽煙要比往常多。“他會主動找煙抽,以前不會這樣。”
陳風的家人也做過種種假設,如果稍有改變也不至出現如今的情況。陳濤說,如果當時能當上兵,他也不會得病,即使得病,家里也不會有太重的壓力,也就不存在現在的事了;如果他的孩子不死,他的心情要更加放松,不再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能專心賺錢,“現在就像沒有根基一樣”。
陳風三叔說,陳濤三年前去工地上班的路上出了車禍,一條腿斷了,去年才取出腿里的鋼筋,現在也不能外出打工,如果不出車禍,至少一年可以掙4萬元,三年也能有10多萬元,多少可以緩解家庭的經濟狀況,陳風也不想成為家里的負擔,所以想出去打工賺錢。
陳風在老家的臥室 《等深線》記者 萬笑天 攝影
采訪中,陳濤不止一次提到,由于腿骨折后,不能外出打工賺錢的懊惱。“現在農民工的工資也漲了,我只能在家坐著,這是最煩的。”陳濤說,一年在外打工掙四五萬元,對我來說已經是很開心的了。陳風的母親在武漢的飯店做洗碗工,出事后來家幾天,又回去了。
“如果沒有人在外打工,家人是沒辦法生存下去的。”陳濤說,“就算是我這個年齡(59歲),也都是要出去打工的。住我隔壁的姨,72歲,給別人看牛,一天50塊,現在的生活水平怎么花,但也要做。”
陳風家里三四年前重新修建了房子,花費10多萬元,蓋起了一座兩層小樓。但墻上的瓷磚還未貼完,房子還沒有裝修好,屋后的樓也沒有蓋起來,還是兩座10多平方米的小平房,陳濤就住在其中一間,另一間是廚房。陳濤說,以前家里就是那個樣子,陳風結婚時也是。“沒有錢再繼續蓋了,別人家的房子都裝修得特別漂亮。”
陳風臥室的桌上,有一本嶄新的《電工手冊》 《等深線》記者 萬笑天 攝影
12月底,陳風老家的村子,陰冷潮濕,他家門外,是大片的菜地,不遠處即是漢江。陳風的房間里,墻壁沒有刷白,窗簾被拉了起來,依然顯得昏暗。地上放著行李箱,床上堆放著厚厚的被子。一本嶄新的《電工手冊》,被放在破損桌子的拐角,靠著床頭。
印象中,陳風沒有拍過什么照片,除了那個已經蓋上藍印作廢的結婚證。陳濤說,領證那年,陳風25歲,當時也沒有和張麗拍過婚紗照。
“陳風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只是想掙錢繼續生活下去。”陳濤說。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