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作家)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
想象一下,你是名滿天下的大V,又是政績可嘉的地方官,錦繡前途在你面前鋪開,突然有一天,朝廷來人把你關進監獄,說你罪無可恕,過幾天就要掉腦袋。
你雖鬧不清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罪,但還是惶惶中寫下了遺言。等死的時候運氣來了,不用死了,改為送到鄉下監視居住,沒有生活費。
生活很苦,不過你也終于適應了,想著這輩子就這樣過吧。突然間,朝廷又來人了,這回卻是接你進京,瞬間加官晉爵,差不多位極人臣。
天上掉下來的好日子過了幾年,你又成了罪犯,流放到邊疆。你在邊疆安頓了一家老小,努力生活,突然天上來鴻,說你這日子過得太好了,要流放得再遠一點,直到海角天邊,能死在那里最好。
至此你有沒有覺得命運也太跌宕了吧?人生也太多舛了吧?不不不,還不夠,過了幾年,又要接你回去,可能又要做大官……
從始至終,你沒做啥壞事,也沒做啥好事,好運厄運總是莫名其妙地來,又突如其來地變,一切僅僅因為掌管你命運的人,忽而是你的粉絲,忽而是你的黑粉。
任何一個人,經歷這樣的跌宕,都會產生幻滅之感吧?都會憤恨于命運的玩弄吧?但有一個人沒有,他給人們展示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那就是怡然自得地接受這一切,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還要調整姿勢,躺得舒服一些。
這個人,就是蘇軾,蘇東坡。東坡這個號,就來自于他第一次被流放時,買下準備建屋居住的荒土坡。
蘇軾當然也是正常人,不是斯德哥爾摩癥患者。在命運最初玩弄他的時候,他也寫下過“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這樣絕望的詩句,也曾在《安國寺記》里表達出遁入空門的想法。不過蘇軾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是他能盡快地放下對無常命運的憤怒與憂慮,在任何處境中安然自處,尋找和體會當下的美好。
三次被流放,都在貧窮邊遠的地方,沒吃沒住,沒人敢理,勢利的地方小吏還刻意刁難他,把他從借住的地方趕走,讓他到寺院去打掃衛生。流放的生活非常困苦,但是蘇軾不僅挺了過來,還對此甘之如飴。在黃州,他寫信給朋友說,此地的物價很便宜,他能買一塊肉掛在屋梁上,每頓飯切一點吃,頓頓都有肉;在惠州,他寫信說自己就像靈隱寺的僧人住到小村里,用斷腿的鍋煮飯,撈里面的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第一次吃到荔枝,他大為贊嘆,寫了一首《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說,“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莼鱸。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竟已在慶幸大老遠跑到嶺南這個瘴癘之地了。
無論是在黃州,在惠州,還是在儋州,他都打定了主意,準備好好地過下去。在黃州,他買了一塊荒坡地,修筑了東坡雪堂;在惠州,他花了一年時間建了新居,種了很多果樹。在海南的儋州,他被趕出借住地后,在椰樹林里為自己建了一個家,命名為“桄榔庵”,還寫了幾句詩表達自己的心情:“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沒有流離失所的悲傷,有的是安家之后的欣喜。
沒有什么能打倒蘇東坡,失意不能,困苦不能,孤立也不能。流放遠地親戚朋友不敢跟他來往,他就跟當地人做朋友,在惠州跟一群鄉間老書生喝酒賞月到半夜,在儋州跟黎族小朋友玩得開心,寫了一首“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蘇東坡最豁達的詩句,幾乎都是在流放中寫的,其中就包含那首著名的《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很久以前看過一個電影《日瓦戈醫生》,日瓦戈一生顛沛流離,但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懷有對生活的熱愛。影片中有一個情節讓我一直無法忘懷,那是他逃亡途中,在一個破舊的小木屋躲避風雪。清晨醒來的時候,他看到窗外天地雪白,空中雪花飄舞,那種美讓他入了迷,臉上充滿了由衷的喜悅。這種在無常歲月中堅持對真善美的追求,這種能夠對抗任何環境的強大的精神力量,是一千多年前的蘇軾與當今的日瓦戈醫生共有的,也是每一個人可以從他們身上汲取的。
2022-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