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銷店里的兩個人為狗叫驚醒。窯主支起半個身子往窗口瞅,窗口雖然柵上了指頭粗的密集鋼筋,他還是習慣先往那兒瞅。他不會忘記,一塊碗口大的石頭,豁啷砸進來,落在這張床上。爛了的玻璃還沒換上,彈弓強勁的皮條又裹挾著一顆鋼珠打進來,削眉骨而過,差點毀了他一只眼睛。至于往屋里續進長蛇,甩進糞泥,或扔進點燃的炮仗等,就不算什么了。狗呻吟般的哭聲聽不見了,他無意再睡,拉過一件衣服說:“我走。”得不到答復時,他輕輕晃晃暗里放光的白膀子:“小五,小五,你睡吧,我走了!”
“走就走唄!”小五一翻身給他個背。背也放光。
窯主有些滯黏,不好就走。他懂得的,在這個事情上,女人讓你走了,心里卻不許你走;女人不放你走,你留下誠實的許諾再走脫,兩下里才相安。他還要再待一會兒,讓小五把“走就走唄”的話收回。他說順頭在外面等著,夜涼了,老讓人家淋露水不合適。他說順頭這年輕人不錯,真是雇對了。又提起夏天的一件事,那天晚上的他從一處結賬回來,半路上跳出幾個黑巾捂面的人,欲行打劫。順頭并不說話,一腳就把一個人的腿骨踹斷了。那伙人見狀,搶了人就跑了。而在此之前,他曾兩次遭人捆綁,搜盡錢財。
小五說:“他那么好,你跟他……去吧!”
窯主即刻想到所說的話錯了方向,讓小五得了一個難道我不如他的把柄,干脆躺下,說:“好,好,不讓咱走,咱不走,行了吧。”
“誰不讓走,沒人說不讓你走!”
往下的話不太好接,窯主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寬厚地笑了:“你呀,真是個孩子。”
“我是孩子,我當然是孩子啦,我要不是孩子……”小五鼻子抽抽的,像是哭了。
局面和窯主今日剛來時接通,要把這局面重新扭轉,窯主有些力不從心。他的年齡是小五十六歲年齡的兩個半相加,年齡的懸殊給他添了許多預想不到的麻煩,他收到不少恐嚇信,要他立即和小五斷絕關系,不然就騸他。他說:“誰敢動我一根汗毛試試!”話雖這么說,他放出口氣,誰要娶了小五,他寧可送一部運煤汽車。可事情像是有了公約,競沒人來開走這部汽車。小五把話接過去,說既然這樣,就把汽車送給她家哥,她不再嫁人,身子永遠歸窯主所有。
窯主稍稍有些猶豫,她就生氣,就哭,不許窯主動她。窯主當真不動她,她又說:“我去死!”窯主于一種舍不得她死的情形中將她狠狠抱著了,接下去,汽車的事可以暫且不提。可是,弄到后來,小五的優勢和女人共有的挾持男人的本能,使得窯主屈服,答應將汽車移交。小五要報答,少不得在一種窯主提出的前所未有的新方式中給窯主以新的樂趣。如此,那忠于職守的保鏢只好在月光下的樹黑里再守一個通宵了。
心中不安的還有一位,是替花圖寫信的賀蘭瑞。他先后所寫的兩封信,伙計們都要求念一念。念第一封信時,伙計們笑著,一致表示滿意,說花圖的老婆接到信馬上就會趕來。念第二封信時,伙計們沒有笑,因為都被信的內容感動了。他們相信,有了這第二封信,花圖的老婆哪怕是一段木頭,也會長上腿走到窯上來的。
然而,兩封信都郵走好長時間了,按時間推算,花圖的老婆來往三趟也夠了,讓人不解的是,伙計們的預言落了空,花圖的老婆一趟也沒來。賀蘭瑞不止一次地回憶過兩封信的內容,想檢查一下措詞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兩封信都沒有留底稿,底稿都保留在他心上了。他稍一回憶,那些話就向他走過來,仿佛每個字都是活的,都是有生命的。第一封信,他主要是寫這里的煤。他說這里的煤真多,漫山遍野都是。你看見一座山,山腰里有一道黑,像纏著一條黑腰帶。那不是黑腰帶,那是一層煤。
這座山里一共有十八層煤,每一層煤都有丈把厚。聽人說,每一層煤都是一代森林和落進沼澤的樹葉變成的。你想想,這里原來的林子有多大,鳥有多稠。有一天,我們在窯下挖煤,挖出一根巨大的樹干。我們以為樹干還沒有變成煤,誰知一敲當當響,樹干變過頭了,就成化石了。這里燒煤不用論斤論兩,隨便燒。
我們在宿舍門口壘了一個火爐子,一天到晚,煤火都著得烘烘的。白天看,火苗是綠色;晚上看,火頭是紅色。每天吃飯,我們都是自己在爐火上做。一端起飯碗,我就想起你來。總之,我很想讓你到這里看看。第二封信,他主要寫了花圖對他講的一個夢。花圖在夢里回家接老婆去了,老婆卻不理他。他跟在老婆身后,一再說明他是花圖,老婆還是無動于衷,仰著臉,只管走自己的路。他覺得應該用哭來打動老婆的心腸,就哭了,哭得相當傷心。老婆這時才發話了,原來老婆嫌他沾了一身煤粉,太黑了。
他說這好辦,就弄了一大缸水,上上下下搓洗自己的身體。不料他搓的勁兒太大了,身上的皮一塊塊脫落,身上的肉也一塊塊掉下來。他把掉下的肉和脫落的皮撈出來,想重新補在原來的地方,誰知越補越糟糕,潰爛的面積越大。正驚異不知所措,老婆急匆匆來了。老婆似乎比他吃驚還大,埋怨誰讓他用毒水洗澡的,人一沾毒水,整個身體就算完了。
老婆埋怨著就哭了,說她不過說句笑話,當男人的不該賭氣毀壞自己,不該如此絕情。他一聽,知道自己完了,不可救藥了,與老婆抱頭痛哭。等他醒來,枕頭都被淚水浸濕了。檢查的結果,賀蘭瑞覺得沒什么不合適的地方。他是沒有使用“親愛的”這樣的字眼,但不等于信的內容感情不充沛。他把熱切的思念和充沛的感情,都替花圖融進字面里了。回憶著這樣的信,賀蘭瑞自己都有些感動。要是感動不了一個女人,他也沒什么好辦法了。
賀蘭瑞見花圖情緒低沉,讓花圖跟他到外面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塊長草的地方。
花圖不去,說他還要睡覺。
“你不是睡醒了嗎?”
“沒有,我還沒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