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羅新:從歷史的混沌中尋找秩序,建立連續性
我們所熟悉的歷史敘述充滿大量斷裂,而歷史學家會把這些斷裂補上。講述時間的故事,就是要在一團混沌中找出秩序、制造秩序、發明秩序,尋找它的意義,建立它的連續性。
撰稿丨聶麗平
公元751年,唐朝軍隊與阿拉伯
的大食
直到21世紀中期以后,這一說法才遭到學界的質疑。與此同時,撒馬爾罕紙在20世紀就已失傳,在保護文化遺傳的推動下,21世紀初撒馬爾罕卻出現了號稱復原古工藝的紙坊。我們如何認識這些充滿斷裂的歷史敘述?歷史學家如何從一團混沌中建立起秩序與意義?
2020年1月11日,世紀文景“藝文季”邀請羅新進行演講,他是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暨歷史學系教授,新書將在2020年出版。羅新從撒馬爾罕紙的歷史敘述中追溯與認知到,無論是遙遠的、切近的、古老的、眼前的,都處在持續的重組當中,每一次重組既與過去有多重關聯,又與眼下、與未來萬縷千絲。
撒馬爾罕紙是通過怛邏斯戰役的戰俘傳到中亞的?
羅新介紹,法國黎巴嫩裔作家阿敏·馬盧夫的《撒馬爾罕》講述了詩人海亞姆用撒馬爾罕桑皮紙所寫的《魯拜集》的故事。1702年,24歲的海亞姆在撒馬爾罕與街上的混混發生了沖突,當時,海亞姆憑借他的詩歌獲得了一些聲名,但也因為詩歌的離經叛道而引來了更多的敵人。街上的混混毆打海亞姆,被保安人員制止并帶往法官阿布·塔希爾前。
阿布·塔希爾得知審理的是海亞姆的案子后,單獨將海亞姆留了下來,他對海亞姆說,你這么年輕,不應該在世界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就說出心里話,你應該先把它寫下來,將來你說的話會在世界上流傳。隨后,他從書柜里拿出一個256頁紙的皮面的本子,將這個本子贈予海亞姆。他說,這256頁白紙是撒馬爾罕產的紙,只有中國的紙能達到這個水平,做紙的工匠是撒馬爾罕一個猶太工匠,他是按照中國工匠造紙的技法制作的,我把這個本子送給你,以后你心里有詩的時候,不要說出來,寫下來。此后,這個案子平息了,海亞姆從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想寫詩的時候便寫在本子上,這個本子此后就成為我們今天讀到的《魯拜集》。
這本詩集最終流到了阿拉姆的山谷里,在海亞姆死后,蒙古人進攻過這個山谷,把整個圖書館焚燒了。據說,當時的人都相信這本詩集丟失了,但也有人認為19世紀一個波斯裔的美國人在波斯發生一系列革命時意外遇到了一位公主,兩人相愛后他邀請這位公主去往美國,于是在1912年4月12日踏上了泰坦尼克號,船不幸沉沒,詩集也丟失了。阿敏·馬盧夫就是根據這個故事編寫了海亞姆手寫《魯拜集》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里,寫成《魯拜集》的紙張被強調是撒馬爾罕紙,這是當時整個伊斯蘭世界,特別是波斯語流行的伊斯蘭東部世界里最重要、最有名的紙張,而撒馬爾罕也是中國以外的世界里第一個造紙的地方。因此,撒馬爾罕紙給人一種神秘感與浪漫感。
粟特壁畫,撒馬爾罕大使廳北墻,唐高宗獵豹。
撒馬爾罕紙是在中國造紙術之后發明出來的,后來經過波斯,到了阿拉伯世界,再由阿拉伯到地中海世界,最后又進入歐洲。這種紙張到了歐洲之后,對歐洲的文化發展起了極重要的作用。英國學者李約瑟說,中國的造紙術傳到歐洲,為歐洲的文藝復興鋪平了道路。
撒馬爾罕紙到底是如何從中國傳到歐洲去的?羅新談到,一種流行的觀點是這與怛邏斯戰役有關。怛邏斯戰役是中國唐朝軍隊和阿拉伯
的大食
在這場戰役里,唐朝的一位軍官杜環被俘,在西方流落10多年后才回到唐朝。回國后,他將自己在國外的見聞寫成《往五天竺國傳箋釋·經行記箋注》,書里寫道,很多唐朝的工匠在阿拉伯世界的中心,有做紡織的,有金匠,有畫家。但他沒有提到造紙,這也成為今天的史學家懷疑怛邏斯戰役的戰俘將造紙術西傳的說法的原因之一。
最早提到中國的戰俘幫助造紙術傳到阿拉伯世界的是一位波斯的學者,他活躍于11世紀,用阿拉伯文創作了《關于各地物產的心靈果實》,在書里,他談到,撒馬爾罕紙使先前人們書寫使用的密昔兒
(Misr,今埃及)
(怛邏斯)
這種說法流傳多年,到18世紀以后,人們已經深信不疑,直到21世紀中期以后,在中亞甚至是比中亞更遠的地方發現了紙張,其中有很多早于751年的怛邏斯戰役。這些紙張有很多來自中國,但也有一些紙張很可能是在中亞地區制作的,比如塔吉克斯坦有一座穆格山,在阿拉伯征戰期間,粟特國王不愿意向阿拉伯人投降而從西邊逃竄至此,他留下了很多文書,后來被制作成《穆格山文書》,其中有很多紙張被認為不是從唐朝進口的,而像是自己生產的。
如今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造紙術也許在8世紀之后大大提高,但早于阿拉伯征服前,造紙術就已經在中亞地區出現了。但是在阿拉伯征服之后,造紙術才擴展到了阿姆河以外的地區,進入了阿拉伯世界,最終進入了地中海世界。
歷史學就是在一團混沌中找出秩序,尋找意義,建立連續性
但學界的這種觀點只是在一個狹小的人群里占據主流,更多人的并不這么認為。曾獲獎的暢銷書《紙之蹤跡》就用很長的篇幅寫怛羅斯戰役后戰俘怎么把紙帶到中亞的。羅新認為,作者一定知道學界的主流觀點并不贊成這種說法,但為了書能暢銷,他還是這么寫了,因為這樣說起來更好玩,更有意思。
2019年11月底到12月初,羅新和朋友去撒馬爾罕考察,在一位年輕考古學家的建議下,他們去觀摩了古紙的作坊,觀看了做紙的過程。羅新發現,在介紹作坊的紙上,用英文強調了9世紀、10世紀很多經典的阿拉伯文著作都是用撒馬爾罕紙書寫的,而撒馬爾罕紙的來源就是怛邏斯戰役,戰俘把它帶到了這里,使得撒馬爾罕擁有了造紙術,伊斯蘭世界變成了最重要的造紙的地方。
但是,到了20世紀初期沙俄征服之后,這種造紙術禁不起現代工業的競爭,因此沒落,沒有人再使用這種傳統的造紙術了,這種紙張就消失了。到1995年,中亞這些國家獲得獨立之后不到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波哈拉旁邊的城市可汗舉行了復興中亞手工業古老技法的會議,一位與會的陶瓷藝人感到撒馬爾罕紙失傳后他責任重大,于是
改去做
看完之后,羅新才發現他觀摩的并非古代的造紙作坊,而是現代的造紙作坊,但老板深信自己的做法與古代無異。羅新談到,他在撒馬爾罕看到了撒馬爾罕紙的歷史,看到了許許多多不同的說法,但最古老的撒馬爾罕紙究竟是怎么發明的,至今未有定論,撒馬爾罕紙內部怎么傳承的,也沒有歷史資料記載。對于歷史學家而言,會發現每一個歷史敘述的環節都是靠不住的,或者說,都沒有完整的證據來支撐。學歷史必須有實際支撐,但事實上,不光是撒馬爾罕紙,很多歷史敘述都有大量斷裂,而歷史學家會把這些斷裂補上。
羅新認為,我們所熟悉的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這樣形成的。斷裂的可以變得連續,間隔的可以變得通暢,不確切的可以變得確定無疑。時間之河雖連綿不絕,但是河中的波浪水珠之間卻處在持續的分分合合中。這一點是一般人意識不到的,即便是學歷史的人也意識不到。講述時間的故事,就是要在這一團混沌中找出秩序、制造秩序、發明秩序,尋找它的意義,建立它的連續性。
羅新表示,他并沒有因此認為撒馬爾罕作坊的紙是假古董,相反,他很尊重它。他認為歷史都是如此,我們家族的歷史、個人生命的歷史,大多是這樣制造出來的。我們學習和研究的歷史,無論是遙遠的、切近的、古老的、眼前的,都處在持續的重組當中,每一次重組既與過去有多重關聯,又與眼下、與未來萬縷千絲。
作者丨聶麗平
編輯丨安也
校對丨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