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賣兒童犯罪給當事家庭帶來了巨大的創傷,在警方和志愿者的幫助下,越來越多的被拐賣兒童找到了親生父母。去年以來,出現了很多被拐兒童多年后與親生父母重聚的故事。春節之際,澎湃新聞尋訪多個案例,呈現當事人失散、尋找、重聚的悲喜故事,記錄他們團圓的一刻。
晚餐過后,山西霍州22歲的小伙朱小虎坐在飯桌旁低頭刷著手機,和姐姐分享著短視頻平臺上熱傳的網絡段子,二人的大笑夾雜著視頻中略顯夸張的罐頭笑聲,使得不大的廳堂多了些熱鬧氣氛。
坐在旁邊的母親關秀蓮剝了個橘子,把果肉遞給了朱小虎姐弟倆……這一幕平淡而溫馨的景象,或許每天都在中國千千萬萬個家庭中上演。但這些對朱小虎一家人卻彌足珍貴,因為他們彼此等候了近7000個日夜。
2000年11月19日,當時年僅2歲的朱小虎在霍州老家被人販子拐走,自此杳無音信,也正是從那一天起,他的父親朱海龍和母親關秀蓮開始了漫漫尋子路,一找就是19年。
2019年11月19日,在各地警方的幫助下,朱小虎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親生父母身邊。朱家人說,和小虎的團聚,解開了一家人的心結。
左邊是小虎幼時在河南生活的照片,右邊是小虎被拐前的照片。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戴越 圖壓在心中的巨石
“‘要是小虎在該多好啊’,這是我印象中我爸最愛講的一句話。”朱小虎的姐姐朱小燕告訴澎湃新聞(thepaper),朱小虎被拐丟的事,是壓在朱家人心頭19年的一塊巨石。
朱小燕向澎湃新聞回憶說,2000年11月19日早上,剛滿兩歲的朱小虎和二姐朱芳去市里的農貿市場買東西,不料被人販子盯上。人販子哄騙姐弟二人,將二人帶離繁華處,把朱芳丟在路旁后,將朱小虎抱上一輛面包車帶走。后來朱海龍的朋友在路邊發現朱芳,把她送回了家。事發時朱芳才4歲,“當時她除了哭,別的什么也講不清楚。”
發現孩子丟了,朱海龍夫妻二人立即報了警,發瘋似地尋找小虎。
“小虎這事出了以后,他爸(朱海龍)就像變了個人。”朱海龍的發小馮大叔向澎湃新聞說。小虎丟了以后,朱海龍話少了,整個人壓抑了許多,“經常一個人喝悶酒,喝多了摔東西發脾氣”,家里人也不怪罪,他們知道,朱海龍只有喝醉時才能把心中的苦悶情緒發泄出來。
馮大叔說,每年村子里誰家兒子結婚了,誰家又生了小孩,宴席上的朱海龍還能陪著笑臉,可當熱鬧散去,朱海龍總是一個人跑到河邊大哭,“他就想著小虎要是沒丟,也是快到了找對象、成家生子的年齡了”。
十幾年間,關秀蓮經常翻看家中相冊。“‘小虎’本來是給孩子起的小名,因為他屬虎,沒想到大名都還沒取孩子就丟了,我能不難受?”現在提起,朱海龍還會有些激動。關秀蓮說,小虎不在的十多年里,她閑著時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翻看家中那本老相冊,那里面有幾張小虎被拐前的相片,“我就自己抹著眼淚念叨著,虎子啊,你到底在哪?”
馮大叔對澎湃新聞說,朱海龍一家還曾為了湊錢找小虎變賣了新蓋的房屋。2000年年末,一伙來自河南的詐騙團伙找到朱海龍,稱其知道朱小虎的下落,要先收3萬元錢,才能告訴朱海龍小虎的相關消息。為了能找到小虎,朱海龍夫妻二人賣掉了剛剛建好的新房。萬幸,在警方的保護下,朱海龍并未將3萬元給到騙子。
“那年臘月二十七,離過年就只有幾天的時間,我們把房子賣了想去找小虎。”對于當時的情景,關秀蓮還歷歷在目。從小虎丟失起,一家人再沒好好過過春節。“之前每年都怕過年,看著別人家都能團圓,我就想起小虎,心里特別難受。有時候實在想得不行了,等夜里躲在被窩里,自己抹眼淚。”
朱海龍和關秀蓮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守著家里的幾塊地,種蔬菜為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十幾年來為尋找朱小虎投入大量精力財力。“只要聽到有線索,我們就立刻到當地去看”,關秀蓮告訴澎湃新聞,十幾年間,他們幾乎把山西所有的地方轉了一遍,還去過北京河南等地。如此的消耗,家里的日子一直不景氣。
如今小虎找到了,朱海龍和關秀蓮也變化很大。馮大叔說,他作為旁觀者最有發言權,“現在他爸也不酗酒了,關秀蓮也有笑臉了。”每天吃完飯,家中的幾個叔叔還會來家里一起嗑嗑瓜子聊聊天,這般熱鬧的景象此前幾乎是沒有的。
“高興,就是高興!”
朱海龍夫妻說,他們永遠也不會忘記兩個月前與小虎重逢的那一天。
2019年重聚前,山西警方給關秀蓮發來的小虎照片,當時關秀蓮還不敢確認。
2019年10月份,霍州警方給關秀蓮發了一張照片,問她這是不是朱小虎?“我當時也不敢認啊,畢竟十幾年沒見過。”關秀蓮說,如果不是警方通過DNA比對等科技手段鑒定,“我們就算走路碰到了也都不敢認。”警方告訴他們,重聚的日子不會太遠了,朱海龍一家看到了希望,“我們覺得像做夢一樣”。
2019年11月19日,朱小虎回到了霍州,距離被拐走的那天,正好19年。朱海龍說,那一天,從村門口到朱家院子近一公里的路上擠滿了人,“全村的人還有市里的很多人都來了,大概能有一萬人”。當日整個趙家村都為找到小虎慶賀。
“我前一天夜里1點多才躺下,激動得一夜沒睡。”關秀蓮告訴澎湃新聞,他們一家人都在盼著兒子回家的那一刻早點到來。前一天,全家人給家里做了次大掃除,收拾出了院里小虎留著的房間,“那間房這么多年一直空著,就等著小虎回來住”。
關秀蓮還記得,當天早晨,為了迎接兒子,她換上了一件鮮艷的紅色外套,多年不化妝的她,還涂上了粉底和口紅。
朱小虎到達村子下車的一刻,關秀蓮大喊,“那個不是兒子嘛!虎子!”隨后等候已久的一家人泣不成聲。“爸、媽!”回想起當日朱小虎叫他們的情景,朱海龍和關秀蓮告訴澎湃新聞,那一瞬間,他們覺得自己19年來遭受的一切都值得了。
那個晚上的團圓宴,關秀蓮給朱小虎做了當地特色的饸饹面,“虎子回家了,我就讓他一進門就可以嘗到家鄉的味道。”關秀蓮說,小虎丟的時候家里窮,小虎被拐的那天,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頓飯是窩頭,這么多年總覺得沒讓他吃上好的,愧對于他。
朱海龍告訴澎湃新聞,小虎平安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我之前就擔心虎子出事了,現在能看見他平安,長得也很好,我什么都放心了。”如今和朱小虎的團聚,讓朱家一家人終于能迎來一個闔家團圓的春節。“高興,就是高興!”朱海龍不斷重復著這個詞。
重聚后朱小虎與家人的合影。“那是家的感覺”
關于被拐走之前的事情,朱小虎只記得自己“在火車上醒過一次”,再無其他記憶。對于家鄉霍州,他也毫無印象,在這次重聚之前,他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霍州這個山西小城。
從小在河南滑縣長大的他,還不習慣霍州冬天的寒冷。多年在蘇州打工,他也還沒習慣霍州的晚上早早就人跡寥寥。對于家里人晉南話口音,講得快一點時他也還聽不懂。
“但我很高興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找到了自己的家鄉。”朱小虎說,對于自己的家鄉以及和自己的親生父母相處,他還在努力適應。
與親生父母團聚后,朱小虎暫停了在蘇州工廠的工作,“正好也快過年了,在老家陪陪家人”。走在村子里,村民們大都已經認識了他,見到他總是熱情地喊他一聲“虎子!”,這讓他倍感親切。
朱小虎和關秀蓮的關系也愈發融洽,“二十多歲的男孩,本來可能就不太愛和父母交流感情,而且我才剛回來兩個月,慢慢來吧。”談及這點,朱小虎顯得有些靦腆,他不知道如何用語言來表達對親生父母的想念,但“會用實際行動彌補這十九年來的遺憾”。前一陣,學過兩年的廚師手藝的朱小虎給家里人做了一桌菜,得到了一家人的好評,母親關秀蓮說“那是家的感覺”。
朱小虎向澎湃新聞坦言,其實從懂事時起,自己就飽受困擾。“上小學的時候懂事點了,就聽周邊人說自己不是家人親生的,自己被親生父母2萬塊錢賣掉了,心里總是不好受,為這個和別人打架”。
這個陰影壓在朱小虎心頭多年,但因為考慮養父母的感受,他很少和養父母提及。“我心里其實總是過不去的。”朱小虎說,他13歲就離開滑縣,在朋友的飯館里打過零工、學過2年廚師,往北去過哈爾濱,后來又南下前往蘇州在工廠內打工……“我就因為心里壓著這個事情,之前很多年沒回過家”,幾年前,朱小虎喝醉了,和同在外打工的堂哥提起了這件事,得知自己確實不是親生的后,他喝到酒精中毒被送醫院搶救。
“我那會總是想我的親生父母在哪里,為什么當時把我賣掉。”朱小虎說。
朱小虎說,可能一切都是緣分。如若不是他2019年在蘇州打工時和人發生矛盾,打架打進派出所,他也不會被警方進行血液采集,也就不會和“全國公安機關查找被拐賣/失蹤兒童DNA數據庫”中朱海龍夫婦的血液配對上了。
“當時警察找我的時候,我說不認”,當時的朱小虎還相信著是“親生父母2萬塊錢把他賣掉”的傳言,后來警方向他講述了事情的真相以及朱海龍夫妻二人19年來為了找他所付出的一切。聽了這些后,朱小虎沒有再猶豫。
朱小虎告訴澎湃新聞,他在養父母家庭中也是唯一的男孩,“那邊爸媽給我買了房子車子,對我也很好”。今年春節過后,朱小虎還是會外出闖蕩,河南和霍州,他都會常去。前幾天朱小虎的養父母還來到霍州和朱海龍夫妻倆見了一面,兩家人都很理解彼此。朱小虎說,養育之恩和生育之恩他都要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