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日報-長江網1月31日訊(記者王愷凝 通訊員辜麗) “如果我察覺到有人在拍視頻,我當時一定不會這么做。”鄭先念翻開手機日歷。
1月24日上午(除夕),一段視頻在網上瘋傳。一位穿著防護服的醫生,在打電話時咆哮大哭:“我們還不是想回家,我們不想回家過年?……我們不想活?”
視頻中的當事人正是鄭先念,今年44歲,武漢市第五醫院急診科主任。電話事件刷屏后,多種解讀流傳網絡,其中最多的一種是:病人太多,醫生壓力太大,扛不住了。
事實上,打完電話一個小時后,鄭先念就收拾情緒重新投入到防疫之戰中。這段視頻,從事發當天到接受長江日報-長江網記者采訪前,他都沒有點開看過。“沒有勇氣看。我想要2020年重來一遍。”
成為定點醫院后,病人一撥接一撥涌進來
1月21日下午5點30分,武漢市第五醫院接到通知,該院被征用為第一批中心城區發熱病人定點醫院。通知要求清退原有的住院病人,自1月23日下午6點起,接收已確診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人,并開設發熱門診收治新的發熱病人。
22日下午2點,發熱門診剛一開診,病人就涌了進來,瞬間擠滿1400平方米的門診大廳。鄭先念形容“密密麻麻,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在第一批定點醫院中,該院是最早開放發熱門診的醫院之一。在此之前,發熱病人由急診科收治,年前十天左右病人越來越多,每天收治的發熱病人不少于200人次。22號當天,急診科接診量達到高峰,500人次。
“我們醫院急診科接診量一般是90人次左右,最高峰時也就200人次左右。”對于醫院的積極響應,鄭先念內心很矛盾。一方面,病人求醫心切,作為醫生,他發自內心希望救更多的人;另一方面,作為科室主任,醫護人員的工作量已經遠超負荷。“我們原來看80個病人都不覺得累,現在看30個病人都想吸氧。”
據鄭先念介紹,急診科一共有13個醫生,18個護士。成為定點醫院后,院里抽調3個醫生到發熱門診坐診,剩下10個醫生承擔急診科的搶救和接診。
“很多病人病情很重,需要收治住院,但是床位緊缺,收不進來,只能堆在急診科。”鄭先念告訴記者,“搶救室的6張床根本不夠用。我們把急診過道也開辟出來,設了10張床位,不到5分鐘,全部睡滿。”
急診科所有醫護人員全部取消了休假,但病人一撥接一撥涌進來,每個人的體力都逼近極限。“我們科室的王純醫生,穿著防護服從早上8點開始坐診,到晚上8點。12個小時不吃不喝不上廁所。”
病人和家屬的無助刺痛了他
據武漢市第五醫院統計,22日下午2點到23日零點,發熱門診接診量達到1200人次,加上急診接診量,一共1700人次,為該院歷史最高峰。據一位行政人員透露,23日凌晨兩點門診大廳都還有病人在排隊候診。
能等到病床的病人都是“幸運兒”,在家屬眼里,只要能躺到醫院病床上,親人的生命就多了一份保障。鄭先念理解這種期待,但肆虐的疫情對病人和家屬帶來的恐懼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急診科有兩臺呼吸機,醫生根據患者情況調配使用。22日下午,一位80歲的重癥患者呼吸困難,正好有一臺呼吸機“閑”下來了,老人家順利用上了呼吸機。
可老人病情剛剛穩定一點,又有另一位病人需要上呼吸機。鄭先念想了想,打算讓老人家停用兩小時。但他準備撤機器時,老人家看著他,使勁搖頭。
“非常時期,全院的呼吸機都緊俏,借不到的。我也沒有把握撤下呼吸機后他就一定安全,只能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病人痛苦的表情。”
無力感每天都在撕扯鄭先念和同事們。躺在搶救室的病人都是危重癥,病人家屬經常會站在門外瞅一眼,看看有沒有人被抬出去。“因為抬走一個,床位就多了一個。一個人的離開,意味著另一個人的生。”
這種生死交替帶來的殘酷和沖突在23日下午沖向了巔峰。
成為定點醫院的第二天,更多病人涌向了醫院,一大早門診大廳里就擠滿了站著、坐著、躺著的病人,掛號、檢查、輸液,所有環節的等待時間都是5小時起步。數位焦急的病人家屬為了能住院,和醫護人員起了沖突,還有一位正在輸液的發熱病人,突然將一把百元大鈔撒向空中。
“你們在網上看到的撒鈔票圖片是真的。”鄭先念當天在急診科搶救,同事給他轉述了這件事。他想了想,說道:“這是絕望了。命都沒了,還要錢干什么。”
撒鈔票發生后不久,120送來了100多位確診病人,醫院全部接收,急救人員推著平推床從大廳到電梯的當口,門診迎來了短暫的安靜。
鄭先念無法確定此時是下午幾點,他走出搶救室,看到了這輩子最刺痛他的一幕。“之前還在吵鬧的病人和家屬,此刻集體沉默,他們看著一臺又一臺進入電梯的平推床,眼神里不是絕望,是空洞。”
一個小姑娘打破了這份“空洞”,忍著哭腔,拉著鄭先念的衣角小聲求他,可不可以讓她媽媽睡上平推床,辦理住院。
急診科一位護士透露,23號之前,鄭先念已經連續5天幾乎是不眠不休,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連日來身體上的疲憊、情緒上的矛盾、內心的無助和現場的混亂在此刻全部涌向鄭先念的胸口。
他扭頭走進辦公室,打了那通日后觀看量突破1060萬的電話。
事發后最怕家人看到視頻
鄭先念是仙桃人,普通話帶著明顯的仙桃口音,但網友們還是聽清楚了最關鍵的幾句:“我們還不是想回家,我們不想回家過年?你們過來把躺著的弄走……我們不想活?”
這幾句被網友曲解為醫生壓力太大崩潰了,想撂挑子。“從1月中旬到現在,我這幫兄弟沒一個人喊撤。”鄭先念抬高音調,之后沉默稍許,再開口聲音哽咽:“我心里疼。我對不起他們。”
“我無意傷害任何人。如果我察覺到有人在拍視頻,我當時一定不會這么做。”鄭先念告訴記者,“我的本意是想跟領導溝通,盡快完成隔離病房改建,妥善收治所有病人,不要讓病人都堆在急診科。但當時情緒上頭,我沒控制住自己。”
沒有記者想象中的心理起伏期,事發后一小時,鄭先念就恢復平靜投入到工作中。但他晚上會失眠。“生理上很困,但是躺下去睡不著。壓力很大,腦子里很多事,人員調配、搶救、病人的求救,同事們的連軸轉,很多畫面像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里過。”
鄭先念最擔心的是家人看到視頻。從年前十天發熱病人增多開始,鄭先念就沒回過家,擔心傳染病毒給妻子和女兒。電話事件后的第二天即除夕早上,他回家拿換洗衣服,順便買了一些青菜帶回家。
進小區后,他將買的菜放在樓道口,立刻回到車里。他讓妻子下樓拿菜順便把衣服放在樓梯口。
“除夕那天她應該還沒看到視頻,但是現在肯定知道了。我初二和初三抽空跟她和女兒視頻,我們都沒提這件事。”
鄭先念的女兒上初二。從女兒懂事起,他就沒跟女兒一起過過年。“每年過年要么是去爺爺奶奶家,要么去外公外婆家,要么孩子媽帶出去玩。本來說好今年哪都不去,我們一家三口在家過年,結果遇上了疫情。”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此刻絕不會是逃兵”
“鄭先念是位工作很盡職盡責的主任。他的崩潰,我們也理解。”武漢市第五醫院黨委書記王曦表示。
鄭先念很感謝這份理解。事發后,他給對方發過致歉信息。他說,醫院領導也很辛苦,全部坐鎮一線。聽到有醫護人員感染,領導們心痛到捶胸頓足。醫院從上到下,都在為對抗病毒盡每個人最大的努力。
據統計,1月22日以來,武漢市第五醫院900多名醫護人員一直堅守在抗擊新冠肺炎一線,截止到1月28日,共接診發熱患者8500余名,收治病人370余人。
“事情在網上鬧得這么大,想過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嗎?”
“我沒有覺得給自己帶來了麻煩,我覺得我給醫院帶來了負面影響,給同事帶來了負面情緒,影響很不好。現在也無暇去想以后怎么辦。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此刻絕不會是逃兵。”
鄭先念摘下口罩,一臉的胡渣。一位從該院離職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我在醫院工作七年,鄭主任臉上從來都是干干凈凈。”
(作者:王愷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