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韓愈以《論佛骨表》獲罪,貶逐到“瘴癘險遠”的中國嶺南邊陲潮州,開始了他寓潮八月的刺史之旅。在文人、官方、黎庶的共同演繹下,一位多面相的民間韓愈,逐漸形成。
首先,文人對韓愈詩文及事件的傳奇化敷衍,改變了他倡儒排佛的基本面相,使他逐漸衍化為似道向佛的人。韓愈抵潮前,傳聞潮州“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民眾常遭鱷患,遂著成《鱷魚文》,遴時選地“祭鱷”,通過諭鱷而聽,馴魚之暴,意在播布王化,“革化異類”。唐代張讀的志怪小說《宣室志》,開始把韓愈傳奇化,出現“做祝”“易地為湫”“巨鱷隨徙”等情節的故事雛形。史書《新唐書》《舊唐書》只記載傳奇色彩的祭鱷事件,突出“暴風震電”“湫水盡涸”“永絕鱷患”諸細節,而對韓愈請置鄉校、延師興學、心系農桑、婉拒孔戣等其他事件一概不提。北宋劉斧輯撰的《青鎖高議》中,祭鱷故事更為生動具體,添加了“濟懼”“遽往”“回視鱷”“銜其文”等,突出鱷魚出現時電閃雷鳴、“聲振山郭”、“蒼云蔽溪”的奇異變化,韓愈馴化異類的傳奇性不斷增強。此外,后世演繹最多的是韓愈赴潮途中完成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這首詩。此詩加上早期的《徐州贈族侄》詩,在唐代《酉陽雜俎》中被演繹為“韓愈責侄”“牡丹開花”“葉顯韓詩”等情節。五代《仙傳拾遺》、宋代《太平廣記》等均有類似記載。《青瑣高議》增加“執筆作詩”“足成全詩”外,改“七日開花”為“頃刻開花”,情節更加豐富離奇。在此基礎上,蘇軾的《和述古冬日牡丹》直接引用《酉陽雜俎》事為典。宋元以來,以韓湘子度脫韓文公為題材的戲曲作品明顯增多,如《韓文公風雪阻藍關記》《韓湘子三度韓文公》等。清代,戲曲劇本選集《綴白裘》輯錄了《途嘆》《問路》《雪擁》《點化》等內容,皆敷衍第八洞神仙韓湘子三度叔父老文公成仙故事。孫濤《全唐詩話續編》除轉引《青瑣高議》韓湘故事外,還把《別湘》詩附會為韓愈所作,詩中“好待功成身退后,卻抽身去臥煙蘿”句,是對韓愈成為道教仙化人物的進一步演繹。
韓愈曾與大顛和尚交游,為人們留下“不知佛,所以斥佛”和改信佛法的口實。當時與韓愈同時的孟簡,平生嗜佛,亦相信韓愈改信佛法的訛傳,并留書以贊。韓愈“忻悚兼至”,遂“答書以辨”,澄清自己與大顛交往并“留衣服為別”之事。對韓愈向佛的成見,先有孟簡移書,繼之有歐陽文公集錄的《與大顛師書》,將韓愈與大顛之間的交往進一步具體化。到宋僧契嵩《鐔津文集》時,已有韓愈向大顛“問道”“弟子解諭”等情節。據此,南宋僧釋志磬《佛祖統紀》,不斷添枝加葉、牽強附會,內容更加豐富曲折,出現了“問年”“叩齒”“驅逐”等情節,并不斷以訛傳訛。在宋代王讜編的文言逸事小說《唐語林》、曾慥編的筆記小說總集《類說》中還載有“韓愈癩死”的傳聞。后人不問究竟,順應這些訛傳,建有留衣亭、叩齒庵等紀念物,將文人附會坐實、突出并放大。
其次,奉為“飲食必祭”的神靈。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將開祠祀賢列為正祀。宋咸平二年(999),潮州通判陳堯佐開全國首例,修建韓吏部祠,“以風示潮人”。元豐元年(1078),宋神宗追封韓愈為昌黎伯,并從祀孔廟,韓愈一躍成為舉國崇祀的對象。到元祐五年庚午(1094),知州王滌遷祠,前后近百年的時間,尊韓、崇韓、祀韓已蔚然成風,潮人對他“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尤其是蘇軾的《韓文公廟碑》一文,對韓愈推崇備至,把他視為“參天地”“關盛衰”的真理化身以及神人共鑒、“浩然獨存”的精神象征,夯實了他“百世師”“天下法”的至尊地位。韓文公祠旁邊的一棵橡樹,也被附會為韓愈手植而名為“韓木”,成為信奉的祥瑞之物,“邦人以卜登第之祥”,“潮士每以此覘科舉之事”。到了明清,韓祠信奉更甚,香火愈旺。借香火錢刊行的《韓集》,被廣大信眾奉若神明,進一步擴大了韓愈的影響,他的神格功能從忠臣良吏、文人先賢擴展到關乎民眾日常生活的地方保護神。
再次,成為通神又親民的傳說人物。由于韓愈信仰在人們心目中地位隆崇,關于他的傳說也不斷產生。比較出名的如《湘子橋》,韓愈作為仙化人物,邀來八仙與廣濟和尚,分東西兩頭共同造橋,中間浮橋相連的故事,敷衍了這一名橋的來歷,揭示了民間儒、釋、道并存的信仰現狀。有些事跡與他無關,像興修水利,修堤鑿渠之舉,無法考證,但民眾將這些關乎自身生命財產的重要事跡附會在他身上,并以游神賽會的形式,代代祭祀。民眾在爭相傳頌中,將那些符合自己生活愿望、情感表達和審美觀念的題材,不斷夸大、附會、疊加,使韓愈成為一個箭垛式人物。
最后,是開啟民智、福惠一方的精神象征。韓愈寓潮期間,恢復州學,遴選師資,捐款興學,供給膳食,改變了當地“人不識禮”“耳絕《鹿鳴》”的文化現狀,獲得“海濱鄒魯”的文化盛譽,從此這里文運弘開,士人增多,風俗丕變,成為“篤于文行”“弦歌不輟”的臨海名邦,后世亦將他奉為“三啟南云”“百世師”“泰山北斗”“百代文宗”等。他成就的“海濱鄒魯”,不僅是當地文化繁盛的標識,也是潮州民眾向外推介、自我約束、不斷提升的道德標桿。在這種精神的引領感召下,“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的觀念成為當地尚文重教的文化傳統,每一位士子以“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為古訓,激勵自己,認真踐行。地以人名,人以名顯,當地許多地名、校名、路名、人名、建筑名爭相以“韓”或“昌黎”冠名。在官方、士子、黎庶的敬奉下,他的影響力不斷播揚,形成“兒童能誦鱷魚文”“于今香火遍瀛洲”的盛況。
總之,寓潮韓愈是中國文化發展大背景下,官方與民間合力形成的具有多重面相的文化產物。他歷經時間考驗和廣大民眾的傳承,自身價值常被重構,逐漸成為這個地方、區域乃至國家的集體記憶。這種記憶在歷史的變遷中,不斷得以強化,形成具有較高辨識度和民間屬性的地方性知識,契合時代主旋律,創造出更大更有效的共享資源模式。
(作者:李言統,系韓山師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