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近年來少見的、以肇事者為故事主體的犯罪題材電影,《熱帶往事》很容易就讓人聯想起刁亦男執導的《南方車站的聚會》。
首先是影像表達上,兩者都有著明顯的西方“黑色電影”風格。保羅·施拉德曾在《黑色電影札記》中總結黑色電影的常用技巧:
多夜光布景;構圖寧愿用斜線和垂直線而不用橫線,制造不安寧、不穩定感;為演員和布景提供同等的照明強度,造成一種命定的無望情緒;構圖張力優先于形體動作,典型的黑色電影寧可通過攝影機讓鏡頭圍繞著演員運動,而不愿讓演員的形體動作控制場面;一種幾乎是弗洛伊德式的對水的依戀;偏愛浪漫敘事;用復雜時序加強對于無望與流逝的時間的感受。
可以說,《熱帶往事》和《南方車站的聚會》幾乎無一例外的調用了上述全部技巧。兩個故事的主人公都被突然置于一種危險的狀態中,毫無預兆,不得不面對生活的“失序”。《南方車站的聚會》以犯罪分子周澤農的車站會面開始,以倒敘、插敘的方式講述了周澤農如何在意外殺警后一步步走向覆滅。《熱帶往事》一開場,彭于晏飾演的主人公王學明已身陷囹圄,接著是混亂、焦灼的回憶,由于一起毫無預兆的撞人事件,王學明陷入自我拉扯中。
對審美有追求的影迷很難不喜歡這兩部片子,兩者都在表現年代感、在地感以及情緒表達上下足了功夫。《南方車站的聚會》里骯臟凌亂的“三不管”地帶、靜謐悲涼的野鵝塘、充滿辨識度的方言,讓整部片子始終有一種縈繞不去的迷幻色彩。《熱帶往事》比之更甚,故事結局一開始就已書寫好,但在觀影過程中,我還是時時刻刻被它的畫面、傳遞出的情緒所吸引。
故事的前半段,場景集中在王學明的出租屋與被撞者的家里。意外撞了梁媽的老公后,王學明一次次返回事故發生地點,并嘗試進入張艾嘉飾演的梁媽家里,在反反復復的糾結中試探梁媽的尋夫結果跟態度。
配合故事進展,我們看到的是主人公在滂沱冷峻的大雨中,在狹窄逼仄的筒子樓、頗為骯臟的露天泳池、雜草叢生的大橋下和長滿榕樹的野湖邊游蕩徜徉,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頭抵在水龍頭下粗暴地沖洗。尤其是片子的前半段,翻騰著汗水味兒跟一股燥熱的氣息,以外在氛圍營造出王學明肇事逃逸后的內心感受,細膩可感。
寫到這里,就會發現,兩個故事雖然都有關于“失序”,但《南方車站的聚會》的游蕩徜徉更像是“被迫”,因為殺警而非小偷小摸,周澤農被定義為逃犯,他面臨的是實質生存空間的失序。而王學明肇事逃逸后無人知曉,他承受的是精神世界的自我折磨——心事重重、內心無法安寧,他并沒有從“逃”中獲得生機。恰恰相反,這種心靈上的被困更讓人窒息,他看似逃脫了法律懲罰,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精神空間的失序,也成為他最終坦白自首的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有關王學明撞人的場景,影片不只呈現了一次,而且每一次的呈現視角都有所不同,但又都不是連貫性的畫面,甚至一些關鍵性的動作、撞人路線也有所差異(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覺)。因此,每一次看到撞人場景,我都極力睜大眼睛試圖看清楚,撞人這一過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王學明是否在撞人后二次碾壓被撞人?可惜的是,每一次都徒勞無功,主人公的行動融入茫茫暗夜中。或許,影片正是以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留給觀眾遐想的空間,也更賦予人物人性方面的善惡糾結。
事實上,《熱帶往事》的整個故事都在圍繞著人性的“善-惡”推進。王學明重建精神秩序的方式不僅是向梁媽坦白,也包括把老梁一筆來路不正的巨額財產留給梁媽。但與前期漫長的坦白一樣,他的英雄主義也極其卑微——自首前拎著錢袋去找女友,證明他有過據老梁的錢為己有的想法。類似的細節在片中比比皆是:警察猶豫了一下,間接導致同事被人殺死;梁媽無法對熟人說出口的話,是她曾在老梁出門前詛咒他去死;更為直觀的一幕鏡頭是,殺手房間里的電視上正在進行“人性本惡”的辯論賽,與現實形成奇異的互文關系。
但整體上,導演沒有讓這些人物走向絕望的深淵、一黑到底,而是走向救贖。與刁亦男片中男女主角互為欲望對象的身體不同,因為梁媽早年喪子的經歷,影片排除了愛情的可能,轉而敘述城市生活中兩個孤獨的個體。某種程度上,王學明充當了梁媽的“兒子”,帶給她情感上的慰藉,片末,王學明出獄步入一片陽光中,梁媽似乎在等他吃飯,兩人都重新步入正軌,一種絕對挑不出毛病的價值正確。
或許,正是礙于審查機制,相比前半段敘事的糾結不安,影片進入后半段后,王學明的行動突然流暢起來,呈現出明顯的斷裂感。疑問不斷在我的腦海中浮現:老梁和追殺他的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糾葛?王學明從哪里來?他為什么孤身一人住在那樣一個骯臟凌亂的筒子樓中?警察在這起案子中承擔的是什么樣的角色?這些問題如同一團迷霧,挑起觀眾的興頭,又極致省略、匆匆結束,沒有留下任何咀嚼和回味的余地。
如果呼應保羅·施拉德關于黑色電影是“和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相聯系”的睿智判斷,我們更能理解影片后半段的故事意義。王學明獲知老梁其實是被槍殺,只是在逃亡過程中被自己意外撞到。至此,影片本可以從一個私人化的故事轉向描述更宏大的社會背景與自省——上世紀90年代,國內市場經濟改革的關鍵期,經濟水平高速發展的同時,走私、黑惡勢力猖獗一時,拜金主義一度盛行,王學明們的道德困境、迷惘躁動,更像是一個時代的表征。
6月6日《熱帶往事》首映禮上,導演溫仕培談起盲人歌手演唱時手里的布偶熊,其中一只眼睛被故意挖掉,以此象征人物“瞎也不瞎”的狀態,“畫外的故事很重要,要用一些細節,人物的傷疤、身上的娃娃,去暗示他以往的經歷”。
類似的隱喻在片中不時出現。比如,掙脫開繩子束縛的牛,車載廣播播報彩票中獎號碼的背景音,《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經典的插曲《Areyou lone some tonight》,梁媽肉色襪子上的破洞,還有王學明走在街頭,碰到兩幫混混不要命地打架斗毆,章宇飾演的盲人歌手反而洞悉了老梁被殺夜晚的真相……大量密密麻麻的注腳,割裂、撞擊著畫面中建構的一切。
但除了這些局部注腳外,整個《熱帶往事》里的世界,模糊一片。王學明的自我救贖,沒有掀起更大的浪花兒,就像他在泳池里無望的撲騰一樣,抓到手的單子早就被水泡花了,看不清,也猜不透。老梁、警察、追殺人、王學明的女友,這些人物只有一張張晦暗不明的臉,觀眾揣度不來,更難記住。
反過來,這也導致導演精心注腳的隱喻,顯得有點用力過猛、形式大于內容。《熱帶往事》終究只是講王學明、講梁媽的故事,距離講述那個時代,它還差了好幾口氣。
當然,《熱帶往事》盡管有故弄玄虛的嫌疑,卻并不妨礙它成為端午檔最值得一看的電影。它的畫面、它的音樂,還有導演身為廣東人,對南方人生猛與幽默的獨特表達。諸如,梁媽“我哭不出來”的尷尬;王學明獲知老梁是被槍擊后,適時出現的歡樂鬧騰的舞獅隊伍;賣槍伙計得意演示自制槍時傷了自己……這些來自生活的細致體驗,讓觀眾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下來,進入一場目不暇接的感官盛宴。